風的孩子——尼爾帝斯.釋迦
◎蘇芳霈

自心的風景,透過會說話的眼神,即便只是靜靜凝視,也會點滴流露出那風的線條,以及難以捕捉的點點蜻蜓或蝴蝶。
地震於尼泊爾造成巨變,慈濟於兩日後進駐尼泊爾境內,開始展開救援與慈善、醫療的援助。
甘比.史瑞莎(Gamvi Shrestha)和他的哥哥瑞比.史瑞莎(Ravi Shrestha)駕車載我們四處去義診,他們都是尼爾帝斯.釋迦醫師的好朋友,在賑災期間自始至終協助我們的本土志工。
首日,出發行往義診處之前,先去接當地護理人員瑪雅(Maiya),然後來到有著一整排墨色鐵杆護欄的三層樓房前。我們在寬闊的路邊停車,於護欄外等候尼爾醫師爬著短程樓梯上來。
高大的尼爾醫師留著平頭,眼神深邃,薄唇緊閉,微笑但不露齒,穿著暗紫色上衣、黑長褲,顯得內斂與些許防備。
紀邦杰醫師與洪宏典醫師迎上前去寒暄,他很有禮貌地伸出雙手,低沈而簡短地說:「Thanks for your coming to help us!(謝謝你們來幫助我們!)」
即使面臨如此巨變,我們所接觸到的尼泊爾人還是微笑以對,我相信悲傷無可厚非地存在他們心底,只是流露笑容已成一種習慣。尼爾醫師的笑容隱藏著蒼涼,讓人備覺不捨。
這是一處位於西藏與印度之間的國度,地震卻柔腸寸斷地顛覆了曾經遊客如織的聖地。
尼爾醫師放下診所,只偶爾為已預約的病患回去看診,他騎著摩托車馳騁來去,風雨無阻,就像風的孩子一般。鎮日大半時間,他與我們相隨,從物色義診場所到募集小志工、醫護人員,步調極為莊重、沈穩。
前後十三次義診與兩次發放,我們踏過了加德滿都的猴廟(monkey Temple)、奇翠巴蒂帳棚區;巴塔普的曼索里帳棚區、利巴立(Libali)帳棚區、陶瓷廣場(Pottery Square)、蘇利亞明納雅卡(Suryabinayak)的羅山英語學校(Roshan English School)、里薩英語學校(Lisha English Secondary School);拉利波爾(Lalitpur)的邦加馬帝(Bungamati),造訪無數受災病痛的鄉民,並到醫院了解需要什麼援助,期間義診共達兩千兩百八十六人次。
有時,我們往山的深處爬行,在廟宇簡單駐紮看診。尼爾醫師向鄉民介紹我們是來自臺灣的國際慈善組織,要大家有秩序地排隊看診,不要著急,一定會看完才會離開。
他細心地為鄉民看診,語氣非常謙和。此時尼泊爾恰似失落的世界,而他正如一盞油燈,默默點亮著。
偶爾遇見山路難行,車行顛簸、爬升艱難時,他仍鎮定地詢問路況,並迅速做出判斷,在極短時間內,掉頭轉往另一處義診。
那天,克利斯那(Krishna)走很遠很遠的路來到邦加馬帝,隨著受災鄉民列隊領取物資。等不到半個小時,他突然跌坐地上,我們趕緊上前攙扶,原來他的右腳於地震時被壓傷,傷口內充滿膿,致使右腳腫脹如象腿。
為了領物資,他忍痛慢走了幾個小時,已經忍耐到極限,終於失去意志力,跌坐下去。
洪宏典醫師一眼便望見他的病灶,立刻取出消毒過的針頭,乘其不意,戳破化膿的皮,頓時膿全噴流出來!當下,克利斯那完全不痛,也不知發生什麼事,膿腫便已消退!
當脹痛感消失殆盡,慢慢取而代之的是陣陣刺痛,克利斯那禪定般地閉目著,汗滴布滿額頭,順著臉頰兩側,一行接著一行流下。那種痛,宛如溽暑,逐漸轉化成小水滴,流淌過我們的肌膚,讓他有了想倉皇振翅飛離的衝動,但比起原先那種椎心的腫痛,已然好很多。
尼爾醫師立於一旁,眼神晶亮閃爍著。他說,真希望自己也能是一位外科醫師。
五、六位醫師的處方如雪片般飛來,小志工幫我不停堆疊,使得克難藥局忙碌不停。雖然我已盡力將各種病灶的藥品歸類清楚,然而每一張處方至少三種以上用藥,還分內服、外用,我接招拆招皆耗時,但用藥安全擺第一,還是堅守謹慎慢行的步調。
我將藥品各自置入藥袋,於標籤上勾寫用法,以英文註明清楚,還得不斷輕聲提醒小志工要記得我的囑咐。這時,尼爾醫師總會適時走近,默默為我紓解一部份處方,再回去繼續看診。
我想起在臺灣時,清晨沿著山行,小溪裏石頭旁浮蕩著一層綠色四平草,尼爾醫師予人的溫暖感受,正如那不著痕跡、輕輕淡淡的漂浮物。
聽說尼泊爾的種姓制度,階級分明,但尼爾醫師召募來的小志工都喜歡親切地稱呼他「Nir Dai」,我後來理解那是「老大哥」的意思。義診時,孩子們遵從他輕聲低沈的指示,義診結束後,圍繞著他撒嬌。他微笑淡淡,沒有種姓的藩籬。
第七梯次結束那天,紀邦杰醫師必須先行回臺。他抱著尼爾醫師,眼裏含著淚水,像個孩子一般;尼爾醫師與他擁抱,表情動容卻凝結著些許無奈。
尼泊爾四月二十五日地震至今,已經過了六個星期,每一梯次來的醫師,尼爾醫師都必須重新適應,調整步調來配合大家的需求。如立於廣漠大地,迎來溫婉的微風,使四周漫嵐的寂靜,有了潺潺水聲的回響,他內心激動不已卻不知所措。
我紅了眼眶,心想那大約是英雄惜英雄的情懷吧?首次感受到鐵漢柔情是何種況味。
想起地震後第九天,懷孕四十一週的孕婦歌瑪來到馬達普醫院(Madhyapur Hospital)求援,已獲得尼泊爾政府衛生部門核發醫療准證的慈濟醫療團隊,一部分人力正參與該醫院的手術,在麻醉醫師林昌宏和當地醫師聯手下,順利為雙胞胎接生。
事後,大愛電視臺黃棋爐導演為了尋找這一對雙胞胎,透過尼爾醫師打聽到她們出生的醫院,找到為歌瑪接生的瑞比拿醫師(Dr. Ravina),然而當時手術者眾,瑞比拿醫師好不容易才找到歌瑪留下的資料,從而得知她們暫時落腳的地方。除了不厭其煩地打聽,尼爾醫師又陪同黃導探訪這一對雙胞胎。
於眾多義診與慈善訪視中,最讓人心酸無奈的一位,莫過於曼索里帳棚區中的芊迪(Chandeawori Gaiju)。腦水腫造成芊迪的腦部萎縮、四肢變形,地震後第四天才被救出,她原已長期臥床,全身上下共十七處褥瘡,某些傷口幾乎見骨!
慈濟醫療團隊發現芊迪後,便持續關懷。她的傷口不時發出腥臭味,引來蒼蠅飛舞,尼爾醫師協同慈濟志工將她送往醫院治療,奇蹟般地挽救了她垂危的生命。甦醒那一刻,她的微笑牽動所有圍繞著人的心,當然也包括尼爾醫師。
然好景不常,五月時,來自馬來西亞的李曉卿醫師與尼爾醫師發現芊迪的病情惡化,趕緊合力抬出,小心翼翼將她送上救護車,送往蘇希瑪.寇瑞拉紀念醫院(Sushma Koirala Memorial Hospital)。
這家醫院位於山谷,是一家百分之八十來自德國捐款的慈善醫院。奄奄一息的芊迪經由主治醫師傑森瓦.釋迦(Dr. Jaswan Shakya)細心地清創植皮,竟又奇蹟式地存活下來。
一路陪伴的尼爾醫師說:「在帳棚區遇見了芊迪,心想慈濟不知道能夠幫助她什麼?而自己又能幫助她什麼?我只能為芊迪盡力尋找醫院。」尼爾醫師站在那風沙很大的帳棚區外,如今已非他逐風,而是風爭相追逐著他。
他的孤絕變成展顏的微笑,露出臉頰兩側可愛的酒窩,「上午在帳棚區看到她的時候,感覺她也許熬不過這個晚上,可是當我在醫院看到她又再度露出笑容,我內心充滿了快樂!」
仍顯虛弱的芊迪,每當尼爾醫師靠近,總還想盡可能地表達她由衷的感謝,虛弱如絲的聲音,緩緩說著:「Na..ma..s..te...(尼泊爾語『您好』,也蘊涵著『向彼此內在神性致意』的深度祝福)」這樣的呼喚,每每牽動著尼爾醫師的心。
六月初,芊迪終究敵不過死神的拜訪。正巧前往的尼爾醫師,杵立於她的床側,雖然不捨,然這些義診的日子,芊迪對生命的一再堅持,已讓他強烈感受到助人的溫度,也見證了慈濟人永不放棄的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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