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土志工生命簡史 最苦的時候已經過去
撰文‧鄭雅嬬 攝影‧蕭耀華
 |
悉達利歐飽受傷殘之苦,在志工陪伴下,近期走出家門,為附近的貧戶歌唱,帶來歡樂。
|
本土志工普遍窮困,能助人不代表生活再也沒有重擔;
但舉重若輕,
即使再苦,仍舊可以帶給別人力量。
志工維多莉亞幫悉達利歐‧馬蓋亞(Cidalio Magaia)盥洗後,用僅有的醫療口罩充當紗布,細細擦拭他身上幾處潰爛發臭的傷口,環繞在旁的志工開始唱起歌來,不久,悉達利歐也開口和音。
聽著聽著,維多莉亞流下了眼淚,「我們有時候會以為自己是最苦的,看到他這一路走來這麼痛苦卻很堅強,覺得很感動。」
二十二歲的悉達利歐,自五歲開始脊椎骨骼逐漸變形,家裏付不起交通費和醫藥費,導致症狀愈拖延愈嚴重,最後連躺、坐、行走都不適,畸形的外觀也讓他沒有自信。
一直以來,他低調安靜地與姊姊生活在一起,二○一五年年中,志工開始定期拜訪,四個多月來彼此之間建立了信任,志工建議年輕的悉達利歐「透過歌唱帶給大家歡樂」,近期他走出家門跟著志工拜訪附近的照顧戶,唱歌給他們聽;示現堅毅的生命力,就帶給他人無窮的力量。
走出象牙塔
一生無量
莫三比克目前有兩千三百多位慈濟志工,分布在二十個社區。志工每天都在社區走動與民眾互動說慈濟,他們幾乎都像悉達利歐一樣曾是照顧戶,背景都有貧、病、苦,如今個個都成為走進他人生命貢獻良能的人。
回顧莫三比克慈濟志業三年多的點滴,身為當地第一位慈濟志工的蔡岱霖有感而發地說:「如果沒遇到慈濟,我會覺得嫁來莫三比克是我的『業』。現在,我深刻體會到什麼是『一生無量』。」
二○○八年,來自南臺灣的蔡岱霖嫁給莫三比克的先生傅迪諾(Dino Foi),定居在莫三比克;當時先生替總統家族工作的緣故,她經常接觸當地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的族群,頻繁地出入宴會和派對。
「二○一二年我對於社交生活開始疲倦,也無法忍受當地人不守時和拖延的個性,還猶豫著要不要做生意,又跟先生產生了摩擦……發生好多事,當時一度想放下一切都不管,乾脆回臺灣。」
同年,高雄志工楊銘欽帶她認識慈濟,送她一本記錄南部非洲慈濟志業的書籍《彩虹上的鑽石》,詳讀後她主動聯繫南非的華人志工潘明水表示想要做慈濟,八月潘明水就帶著幾位資深的南非德本本土志工,跨國前來莫三比克助援。
她始終記得第一次走進距離總統府只有車程五分鐘遠的馬夏奇尼(Maxaquene)社區時,映入眼簾的盡是破敗、髒亂、貧窮的景象。
「我很驚訝每天出門都會經過的地方,裏頭有好多我不了解的狀況;先生帶給我的生活沒有機會讓我看到那一塊。」
前幾趟進社區,她屢屢發現自己的無知,「愛灑時帶了熱水壺想煮茶,到那裏才發現沒有插頭沒有電,原來他們是燒柴煮水的。」又看到雙腳萎縮無法站立走路,只能用雙手和膝蓋支撐爬行的露蒂絲‧寇沙(Lurdes Cossa),靠著兜售一包包花生獨自撫養三子,忙裏忙外還能把每件事做得妥貼,「我和先生每週外食一次就是一、兩千元莫幣;看到露蒂絲自己煮食,我很慚愧,從此決定要簡單過生活。」
最令蔡岱霖欽佩的是,露蒂絲認識慈濟以後很願意投入,甚至犧牲週末出門賣花生的時間,參與社區供食的香積工作。
蔡岱霖認知到過往以為的煩惱,都是「日子過得太好」所致,隔年她與先生討論過後,決定全心做全職志工,因此有更多時間和心力走進社區與居民和志工互動,親眼見證了一位位志工堅韌的生命史。
 |
莫三比克志工的起步,就是從馬普托市裏的馬夏奇尼社區開始,蔡岱霖(中間蹲下者)走進這個貧窮破敗、治安欠佳的社區,認識了身體殘缺、樂觀善良的露蒂絲(左一),以及信受奉行的芮貝卡(左二),她們都為蔡岱霖帶來啟發與支持。
|
 |
貨車上滿載著蔬菜、大米和二手衣物等物資,前往訪視關懷戶的志工或站或坐的一路高歌,吸引了許多人的注目與唱和,瑟雷絲特(灰衣,左)、安娜瑪麗亞(灰衣,後排左三)、維多莉亞(灰衣,後排右一)開心地介紹:「我們是慈濟!」
|
把握當下,不敢想明天
二○一五年四月,南非發生排外暴動的事件,許多在當地討生活的莫三比克人也在受衝擊之列,生命與財產遭受威脅;幸運逃脫的逃難者一批批返國,志工前往收容中心關懷、傾聽、膚慰。
那天,維多莉亞聽聞好多悲傷的故事,後來看見一位十八歲的男孩,穿著破爛的褲子,滿臉驚恐地訴說自己如何死裏逃生,善感的她又流下眼淚。
她當下就決定將身上所穿、也是自己唯一的牛仔褲換下來,送給這位一無所有的年輕人,然後提醒他:「我知道一無所有的痛苦,但是你不可以因此心生恨意或去偷盜,要記得有一群慈濟人,曾經這樣地愛你、關心你。」
維多莉亞的際遇確實很辛苦,家裏仰賴先生賣報一個月賺取一千五百元莫幣,扣掉房租後,一家五口靠著六百元過活。然而二○一四年她的先生得了瘧疾,無力支付所有療程的費用,導致身體衰弱,大半年無法工作,家中的經濟狀況更顯危機。
那段時間,二兒子去打工賣菜貼補家用,卻意外被一個兒童器官販賣集團綁架,他後來藉機逃脫,最後平安返家。當時維多莉亞為了尋子前往南非,語言不通且人生地不熟,她卻毫不畏懼:「那趟路遇到很多貴人的幫助,真正給我信心的是上人,我相信心中有愛,有師父的法,就可以度過難關。」
十年前,維多莉亞曾大病一場幾乎瀕死,病癒後生活始終困頓,她很珍惜三年前慈濟志工敲她的家門,恭敬地送上一包白米,說明這包米背後包含無數人的愛心;她將感動收在心中,從照顧戶變成志工,從付出中點滴體會佛法。
她深信自己三十二歲飽受歷練卻不被打倒的生命,就是為了使她遇到慈濟:「現在只要一天不做慈濟,我就覺得自己沒有醒著,渾渾噩噩的。」
像維多莉亞如此信受奉行的志工不在少數,蔡岱霖一方面欣慰一方面也憂心:「我告訴志工不用每天都來做慈濟,現在志工人數愈來愈多了,大家可以輪流做,你們要去找工作賺錢。」
她這麼說並非真的想阻攔志工的熱情,而是莫三比克政府沒有任何社會福利制度照顧低收入戶,若一個家庭沒有人賺錢,收入就是零。
然而工作也沒有那麼好找,蔡岱霖解釋:「莫三比克欠缺中小型企業,無法釋出大量職缺,多數志工又沒有機會受教育,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。」
若是租賃房子沒錢付房租,就會像維多莉亞一家被房東催促,還得硬著頭皮一再請求拖延。幸好當時「慈濟的家」剛整頓,需要有人常駐留守維護安全,志工們知道維多莉亞的處境艱辛,意見一致地推舉她,才解決沒錢繳房租的問題。
蔡岱霖說:「每次做完慈濟,志工笑笑的互道再見,我都會有些不捨,我知道他們回家就要面對很現實的生活壓力。」事實上,太多人不知道明天能吃什麼,他們不去想也不敢想。
 |
經過蔡岱霖三年的陪伴,本土志工對於走進住家膚慰貧病已經十分熟稔,每天都在社區落實慈善。
|
行善行孝,為母親做飯
幸而多數志工的性格樂觀積極,就像平時倚賴賣花生賺取微薄收入的志工安娜瑪麗亞,總是很認真的兜售花生,她笑說:「只要想著要把握時間做慈濟,可以很快就賣光花生。」
後來她甚至想到寄賣花生的方法,這麼一來就可以兼顧做志工和賺錢。那天去穆安巴(Moamba)訪視,她就是這樣「溜」出來做志工。
二○一五年熱帶氣旋猛烈帶來的大雨,並沒有為乾旱的穆安巴帶來潤澤,此處已經一年左右沒有降雨,居民需要步行一個多小時去河邊洗澡、洗衣和取水。
志工第三度到此,拜訪一位獨居老奶奶,每趟探視都帶著大米、衣服、農場採收的青菜,還有存放一綑綑的蘆葦,計畫未來要替她蓋房子。
一年多前,一場火燒了她與女兒的房子,後來女兒在原址附近另起一戶與三個孩子住在一起,卻未邀請母親同住;老人家獨自在大約兩百公尺遠的大樹下餐風露宿,自己煮食,以破爛焦黑的回收床墊為床。
在莫三比克,人民普遍沒有奉養長輩的觀念,蔡岱霖起初在浴佛或發放等活動中,總會抓緊機會與大眾分享《父母恩重難報經》音樂手語劇「跪羊圖」的意涵,安排子女替父母洗腳、奉茶,希望藉此傳達孝親的倫理。
現在,舉凡有關孝親的活動,大多交由安娜瑪麗亞主持與分享。四十歲的她已經當上阿嬤,一家四代同堂,做慈濟再怎麼忙,她每天都會為母親煮飯。
安娜瑪麗亞二十多歲時喪偶,毫無謀生能力的她飽受飢寒交迫,曾經絕望的想帶著三個小孩輕生,幸好鄰居借了三十元莫幣支持她做小生意,才一步步度過難關。
辛苦的日子,讓她從未想過奉養獨自居住在距離她的住家開車要四小時遠的母親,「加入慈濟以後,孝順這個觀念在我的心中,我就想,把媽媽接過來一起住吧,我可以好好照顧她。」
看到老奶奶獨居在樹下,安娜瑪麗亞覺得不捨,她動作俐落的燒柴生火燒飯,幫忙掃除周邊環境;其他志工一邊挑揀青菜一邊陪老奶奶聊天,好久沒有人聽她說心事了,她顯得心情愉悅。
 |
獨居在樹下一年多的老奶奶,觸目所及的鍋碗、床墊等是她僅有的財產;常為三餐愁苦的女兒住在不遠處,因為自顧不暇而對母親鮮少聞問。不知愁滋味的孫子,白天會跑來樹下找奶奶。
|
家暴二十八年,傷疤漸淡
不久,志工見到老奶奶的女兒,她一大清早背著稚子去農場打工,下班後花了三個半小時才回到家,她滿臉疲憊,領著志工探訪她的家──一間僅靠四根木頭、一塊鐵皮、幾撮蘆葦拼湊起來的空間。她原本和先生到南非工作,後來無法忍受先生經常施虐,於是逃了回來,靠著勞力養家,情感與經濟面臨考驗,她的臉上看不見笑容。
在一旁聽著故事的志工芮貝卡也是家暴受害者,她忍受先生的暴力長達二十八年,甫跟蔡岱霖熟識時,整個肩、背隨處可見瘀黑潰爛的傷口。
志工在了解獨居老奶奶與女兒的故事原由後,提出為他們一家三代蓋蘆葦房的建議,請他們全家一起討論,並鼓勵:「一家人相互照顧,沒有什麼事過不去的。」
那麼芮貝卡的受暴經歷過去了嗎?她笑著說:「二○一三年我加入慈濟沒多久,先生就不再打我了。」
「我記得上人說的『四神湯』,知足、感恩、善解、包容。我都可以替照顧戶按摩了,為什麼不能嘗試替先生按摩?我發自內心,運用『四神湯』改變自己。」
蔡岱霖也不忘助一臂之力:「兩年前我們要去臺灣參加營隊,我特地去見她的先生,感謝他支持芮貝卡做慈濟,讚美芮貝卡很能幹,希望他准許她去臺灣。」
芮貝卡後來轉述:「我要出國前,先生很開心的跟鄰居說:『我老婆要出國了』,很引以為傲的樣子!」
現在芮貝卡的瘀傷全都好了,取而代之的是臉上洋溢許久未現的笑容。
轉念轉命,化解家族怨隙
因為轉念而轉命的例子,不只發生在芮貝卡身上,寶拉的體會也很深,她的故事就像電影情節般峰迴路轉,而劇情也朝著好的結局發展著。
寶拉的先生奧瑪‧阿里(Omar Aly),是印度裔的莫三比克人,經營船運和房產等生意,經濟雄厚,他在最輝煌的時期與前妻結婚,育有十一子;然而莫三比克脫離葡萄牙殖民後內戰興起,紛亂的時勢擊潰了奧瑪的生意,子女趁勢瓜分了他的財產,妻子也離他而去。
禍不單行,奧瑪後來被油漆工人裏應外合劫走唯一的豪宅,財產僅剩下口袋裏的現金。他在最潦倒的時候,與同是虔誠穆斯林的寶拉相遇,兩人相差四十三歲,結褵二十四年,育有三子。
但是寶拉因為黑人的身分,被奧瑪的家族瞧不起,包括奧瑪的前妻和兒女們都對她冷嘲熱諷,長年下來,造就寶拉和奧瑪不喜外出與人接觸的個性。
兩年前,寶拉在朋友邀約之下參加慈濟舉辦的愛灑活動,當她看到「普天三無」──普天下沒有我不愛的人、沒有我不信任的人、沒有我不原諒的人,內心感受到很遼闊的愛與胸襟。
「這麼多年來,我沒有想過要『原諒』,只是把自己封閉起來。那次以後我慢慢跟著志工走進社區,發現人與人之間還是有溫暖的,是我自己沒有將愛的能量發揮出來。」寶拉回家後,熱心地與奧瑪分享「原諒」,勸他別再和兒女對簿公堂。
二○一五年十月,寶拉接到奧瑪的女兒蘇拉雅‧阿里(Soraya Aly)來電,她告知寶拉自己罹癌將不久於人世,如今想要為過去的錯誤向父親道歉;原來,當年子女爭產最烈的即是她。
那天起,寶拉經常去醫院照顧蘇拉雅,聆聽她的懊悔並且與她分享在慈濟的學習。
十月下旬,蘇拉雅病逝的前三天,奧瑪前往醫院探望。看著奄奄一息的女兒,他口中念念有詞的祝禱著,懇求阿拉讓她脫離病苦不受折磨;寶拉則在一旁靜靜地予以膚慰,試著撫平蘇拉雅的身心傷痛。
蘇拉雅當時已經病重,無力親口道歉,但是父女之間的多年芥蒂,早就在兩人相見的那刻消散了;奧瑪默默地流下眼淚,他事後告訴寶拉:「我放下了。」
蘇拉雅告別式那天,奧瑪的前妻一反往常的邀約寶拉出席,她看見女兒病重期間寶拉的無私照顧,內心漸漸放下歧視,並正式將寶拉介紹給親友認識。
「一個心念的轉變,也扭轉了我的命運,我的心現在很自由。」寶拉說。
 |
在寶拉(中)居中關懷與促成之下,奧瑪(左)來探望病危的女兒蘇拉雅,兩人從昔日的對簿公堂到如今的釋懷放下,過了二十多年。原諒過後,彼此的心都自由了。
|
姊妹們,敞開心胸去愛
相較於維多莉亞、安娜瑪麗亞、芮貝卡、寶拉的坎坷遭遇,瑟雷絲特較為幸福;然而也曾因為自我封閉,「心苦」了很久。走入慈濟後,她頭腦清晰、善於組織統籌的能力為團隊帶來很大的助益,她也在走進人群中慢慢敞開自己。
莫三比克志工以女性居多,她們因為慈濟而相聚,彼此同病相憐、相互鼓勵,情同姊妹。
二○一五年十一月下旬,她們五位連袂來到臺灣,成為莫三比克第一批受證的本土慈濟委員,瑟雷絲特說:「我們一直都很認真在做慈濟,受證以後明白必須要更認真,但是我很開心也很甘願。」
她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加入慈濟就再也沒有重擔,而是應對生命突如其來的考驗,她們選擇以愛面對,活在當下,舉重若輕。

▏感謝臺灣 ▏
來自臺灣的慈濟,溫暖許多人心;同樣來自臺灣的白米,由志工定期發放,對於普遍清貧買不起民生物資的居民有很大助益,收到米糧的他們,開心又感謝地又唱又跳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