蓮花初開的勝境
撰文‧第三世巴麥欽哲仁波切(黃英傑博士,華梵大學人文研究中心助理教授)
 |
在藍毘尼園裏,當年佛陀誕生時摩耶夫人攀扶的無憂樹,早已不復可尋,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古老菩提樹,而這棵樹已經成為藍毘尼園的經典標誌。(攝影/王嘉菲)
|
佛陀誕生在尼泊爾,
尼泊爾如今卻不是佛國,民眾普遍信仰印度教。
大地震後,
種姓制度嚴明的社會如何與國際救助接軌,
使受災民眾苦痛遍除,
正考驗著這個國家全體人民的智慧。
一九九四年在泰國曼谷舉辦的世界佛教大會會議中,當國際學者提到:「佛陀出生在印度……」尼泊爾學者立刻提出嚴正聲明:「佛陀出生在尼泊爾!不是印度!」此舉猶如當頭棒喝,打破了多數佛教徒牢不可破的「佛教即印度」的刻板印象。那一瞬間的觀念翻轉,至今印象深刻,而那恰好是我第一次應邀出席世界佛教大會與世界佛教青年會。
從我大學開始逐年翻譯完成的二十六本西藏佛教專書中,薩迦茶派法王‧究給赤千仁波切在《藍毘尼園的故事》一書指出,《根本說一切有部律‧雜事分》中,佛陀所說降生、成道、轉法、涅槃等四大佛弟子必須朝禮的聖地,以誕生地藍毘尼園最為重要。如果沒有佛陀降生娑婆,就沒有所謂的降魔成道、轉動法輪等事蹟。因此,確實如尼泊爾學者所申明的,尼泊爾才是世界佛教的源頭。
懷抱著對佛教祖源的嚮往,以及拜見長老、上師的熱切心情,自一九九一年起,我於往來印度求法的行程之間,總是會刻意選擇經過尼泊爾多盤桓幾天。經年反覆來去,迄今算算少說二十多次,尼泊爾的宗教、風土民情之於我更有一分特殊的情感和理解,這些經驗,我也樂於和對尼泊爾有興趣的法友、弟子們分享,因此忝為友人口中的尼泊爾達人,內心其實深感榮幸。
雖然尼泊爾是佛教聖地,然而一般臺灣人對尼泊爾還是很陌生的。在我就讀博士班申請千里馬計畫時,當年國科會(現在的科技部)網站上,連尼泊爾這個國家的選項都沒有。還是我打電話要求新增,爾後計畫通過審查,才有了二○○六年在加德滿都大學的一年期海外研究,我因此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公費前往尼泊爾取經的臺灣學者。
 |
二○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尼泊爾大地震後,鄰近西藏山區的辛都帕(Sindhupalchok)是死傷最嚴重的災區;許多家住山上的佛教徒婦女,群集合十祈求平安。(攝影/安培淂)
|
尼泊爾佛教曾盛極一時
尼泊爾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窮、髒、亂。臺灣遊客經常發出這樣的疑問:信奉佛教的國家怎會如此?我想很少人知道,自一七六八年起,統一的尼泊爾王國就宣布以印度教為國教,並驅逐西方傳教士,禁止宗教改革,成為全世界唯一印度教國家,歷時長達兩百三十九年;一九六二年更進一步直接入憲──「尼泊爾是印度教王國」。直到二○○六年的尼泊爾議會,才廢除印度教為國教條款,走向政教分離的世俗國家。
即使如此,現今仍有近九成的尼泊爾人信奉印度教。所以,雖然佛陀誕生在尼泊爾,但尼泊爾卻不是佛國!而這令人遺憾的消息,其實已經是幾百年前的老故事了。
尼泊爾境內的喜馬拉雅山區本來就有許多雪巴(Sherpa)、達芒(Tamang)等舊藏族,一九五九年後的變局,造成更多西藏人聚居於此。而很多臺灣人來尼泊爾,大多都和我有一樣的原因,是為了尋訪或親近西藏上師,因此之故,可能造成了一般人的誤解而有尼泊爾佛教鼎盛的錯誤印象,其實那盛況早已鐘鼎毀棄,徒留歷史陳跡供後人憑弔罷了。
尼泊爾曾是印度佛教傳往漢地與西藏的中途站,公元九世紀後,印度、孟加拉等地佛教徒由於宗教紛擾,向北喜馬拉雅山區遁逃,反而使尼泊爾佛教盛極一時。
然而這盛況有著濃厚的過渡期色彩,隨著北印度那爛陀寺、超戒寺等幾個佛教主要大僧院被穆斯林所瓦解,尼泊爾僧團過去幾世紀以來極為仰賴的,與印度佛教之間的緊密臍帶,就被剪斷了。這導致十二世紀初期的尼泊爾佛教出家僧團嚴重弱化,繼而步入衰頹之境。
到了十二世紀末,馬拉(Malla)王朝將過去對佛教寺院的大部分贊助轉到印度教,更加促使尼泊爾佛教的沒落伊於胡底。
一三四九年,突厥的伊斯蘭教統治者入侵加德滿都河谷,將古老寺廟遠古以來積累的財產掠奪一空,也摧毀了所有佛像,佛教至此已經奄奄一息。外患加上內憂,馬拉王朝的賈雅斯蒂提國王,積極地以正統印度教徒自居,迫使殘存僅剩的佛教僧人全部還俗,使得原本就已式微的佛教出家寺院體系,終於在十五世紀初中葉後的尼泊爾徹底消失。這裏要強調一個重點,是的,尼泊爾佛教完全失去獨身不婚的出家傳統已經長達五百多年了!
 |
一座位於加德滿都市中心的石雕佛像,如如不動地慈眼望向流動的人潮與鴿群。莊嚴的佛像及印度教神像,在喧鬧城市與偏遠地區隨處可見。(攝影/安培淂)
|
尼泊爾種姓制度與佛教
如今,尼泊爾的經濟窘境宛如亞洲的衣索匹亞。根據二○一五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(IMF)的調查,尼泊爾是亞洲最貧窮國家,人均國民GDP只有六百九十三美元。尼泊爾的窮,是地理環境與複雜的人為因素造成的。一般人很難想像,這個國家連貧窮也是有階級的。
像我這樣心軟的佛教徒,看到街上乞討的人總是不忍,尤其是那些懷裏抱著稚嫩幼兒的婦女與孩童。想到自己可能是他們多日來唯一飽餐的希望,設身處地的把自己換做是當事人,那麼乞丐再多,手段再惡劣,也不致於那麼令人厭惡了。於是我滿懷溫情地把剛剛餐廳打包的飯菜拿了出來,但是圍在眼前這一大群乞丐,卻沒人伸手要食物!原來,尼泊爾的乞丐不吃嗟來食!同行的西藏喇嘛連忙告訴我,種姓制度之下,不同階級的人是不能吃其他階級口水的。
好,那就只能給現金,自己去買總行了吧。但一個手抱嬰兒的婦女,對於剛到手的小鈔十分不滿,竟然一面搖頭,一面用英文反覆說:「One hundred dollars !」我以為我聽錯了,旁邊機靈的小乞丐立刻回答:「因為你是外國人!」於是我又轉身問尼泊爾友人,那外國人是種姓制度裏的哪個階層?朋友的回答很實在:「有錢的外國人都是第一種姓!」
我這個窮學生跟滿街的婦孺乞丐比起來,真的不敢哭窮,但這種歸類與勒索無異,總有不樂之捐的奇異感覺。心想著,我的布施雖然微薄,但有什麼辦法能發揮效益呢?佛說慈悲不能沒有智慧,我想,給魚吃不如給釣竿,教育才是改善生活的根基,因此與幾個朋友商議一起湊錢,送幾位小乞丐去寄宿學校改造命運。
沒想到小乞丐的大哥出場干預,原來窮國丐幫還是有幫規的,依據乞討地點不同,每月初一十五得上繳規費,想脫幫還要先付贖金。好不容易擺平了大哥讓小朋友們入學就讀,幾週後,卻接到學校通知,他們全都輟學了!這些社會底層的孩童,即便有善心人士資助,仍永遠無法脫離種姓制度的緊箍咒。沒有親人、沒有背景的底層孤兒,還是難逃被其他種姓同學歧視與霸凌的命運。
種姓制度透過把全社會劃分許多以世襲父系姓氏為主的團體,每一種姓都與從事某些傳統職業有關,而且只能在同一種姓內部通婚,以維持血統的純正。所以乞丐的子孫只能做乞丐,社會流動性和發展的可能性徹底被阻斷,而斷送他人命運的正是自己的同胞!
在馬拉王朝國王賈雅斯蒂提強力扭轉下,種姓制度已經成為尼泊爾社會難以動搖的結構體。為適應社會變局,佛教徒團體不得不將自身「種姓制度化」,而這個奇特的型態,反而使佛教徒被約束成封閉與排外的團體,對整體佛教的發展十分不利,至今已有七百年的歷史。
我的尼泊爾同學們,有許多姓氏相當「顯赫」,比如姓釋迦比丘(Sakyabhiksu),或是金剛阿闍黎(金剛上師;Vajracharya)!剛開始還以為他們是出家人,後來才理解這是家族姓氏,而這就是七百年前佛教徒種姓化的歷史痕跡。
姓比丘的,並非持守獨身戒律者,而是舊時出家僧侶的後裔,他們繼承家族以出家為職業的傳統,雖然已婚身分卻是僧侶,而寺院就是他們的家,又或者多半住在寺院附近。
姓金剛阿闍黎的,則是昔日金剛上師的後裔。以職業分別來說,姓比丘的是寺院宗教人員;姓金剛阿闍黎是家庭宗教人員,類似印度教婆羅門種姓的祭司階級。此二者可以一起用餐與通婚。
如果這只是一般職業的分類,倒也無可厚非。難以理解的是「在家的出家僧」。從釋迦與金剛阿闍黎種姓的觀點而言,該種姓的男子,一出生就是準佛教徒,他們信仰佛菩薩是被讚歎與鼓勵的,雖然他們結婚,而且因為家庭責任所致,已經不是全職的宗教師,但仍被認為是「出家僧」,而其他種姓都是「在家人」。這與佛制出家、在家四眾弟子的內涵已是實質上的差異了。
●
尼泊爾這塊土地,是佛陀出生地,如果尼泊爾的佛法修行者,能夠高舉法幢,將先祖們的佛法廣傳,我想法義昌盛可期,人民、國家和平與安樂的利益必會增長。
然而令人遺憾的,二○一五年的世紀大地震再度重創了尼泊爾。當年在我即將結束尼泊爾學習前,友人要在加德滿都起建新樓房,我即再三告誡,務必要請建築師加強梁柱,因為新隆起的喜馬拉雅山脈是地震頻繁區域,尼泊爾上個強震距今已有七十幾年。這不是神通預言,而是憑臺灣人的地震經驗和常識就可以精確判斷的。
果不其然,朋友的房子因為蓋得堅固,得以在大震災中倖免於難。然而許多不幸罹難、受災者,礙於種姓制度無法公平地被救助,在佛陀的故鄉卻不能伸張眾生平等,何其哀痛!種姓嚴明的社會如何與國際救助接軌,使受災民眾苦痛遍除,正考驗著這個國家全體人民的智慧。(本文摘自《佛眼凝望的尼泊爾》第一章)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