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自序〕阿草的奈米人生
五〇年代的臺灣民風保守,婚姻遵從「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」,當年的豪門長輩看上力爭上游的父親,鄉下來的窮小子奉命迎娶府城首富千金。然而,「門不當、戶不對」的婚事並不被看好,隔年出生的我被有錢親戚及外祖父家的店員戲稱是「阿草」,暗諷我「鄉下人」的身分,把我逗哭是他們樂此不疲的快事。
五歲那年,婚姻亮起紅燈的父母形同陌路,年幼的我不喜歡家中冷戰的氛圍,只好向外遊蕩,至今仍清楚記得屋簷下的小影子、腳底下石子排列的方向,和蹲在門前不肯哭出聲的倔強。五歲的阿草,預知了自己多舛的命運。
父母離異後,我跟隨法官父親一年一調動,一路從臺中、新竹、臺東、雲林、基隆遷徙到臺北,國小念了六所、國中念了三所學校,沒來得及結交兒伴就得打包搬家,童年往事埋葬在轉學又轉學之間。
二十六歲遠嫁美國,命中注定「驛馬星動」的我,再度背起行囊,從加州、德州、西維吉利亞州,流浪到內華達州,青春歲月消逝在一個又一個後退的風景中……
論及家世,我是二二八受難者遺族,也是「匪諜」的後代;祖父和外祖父雙雙經歷白色恐怖時期,而當年陷入危險的原因,竟是因為單純善良,無辜受牽連。劫後餘生的祖父們惺惺相惜,繼而結為兒女親家,我有幸承襲了祖輩的「雞婆」基因。
六歲那年,已有兩個女兒的父親決定再婚,年方二十的阿美族公主成了我的繼母。
由於父親是長子,每月薪資都原封不動寄回祖父家,自己的家用要另想辦法。當時擔任檢察官的父親,自願承擔地方法院所有驗屍工作,驗屍一次是八十元,偶然出現的八十元,養活了我們一家五口。
父親工作忙碌,我只有在家人不願隨行的驗屍行動中,能夠獲得與父親同行的機會,那是少有的父女獨處時刻。
有一次,一位老兵的年輕太太自殺,留下遺書:「人生太苦了,很抱歉,我實在撐不下去了……」心碎的老兵抱著太太的遺體,幾個孩子拉著媽媽的衣角哭泣。盡職的父親按照程序驗屍,以排除他殺可能,完成工作後,他掏出身上所有現金送給老兵一家。
我第一次發現,外表嚴厲的父親,其實有一顆柔軟的心,而我也在父親的薰陶下,學會「先救別人,再想自己」。
我不吃空心菜,當年一斤五毛錢的空心菜,是飯桌上最常見的菜餚。那天的晚餐仍是空心菜,感覺卻不那麼難吃,因為我明白父親的錢去了更有用的地方。
我從小就喜歡賺錢,求學之餘還去夜市擺地攤,過著警察追著開罰單、黑道大哥追討保護費的日子。為求生存而提早學會堅強,短暫的夜市人生,養成了我江湖俠女的性格。
因為做生意有風險,我決定棄武從文,開始小本經營我的「爬格子」生意──研究各報章雜誌的文章,揣摩編輯的風格,嘗試向報社投稿。誰能想像十七歲、沒談過戀愛的小女生,竟能「創造」愛情故事給大人看?擔心老師、同學看到我的「傑作」,還使用了好幾個筆名作掩護。父親對此頗不以為然:「人家取藝名是因為真名不好聽,你為什麼呢?」
父親曾說過:「每個父母都對第一個誕生的孩子期盼最高,『茹』是吃的意思,『菁』是很苦的大頭菜,『茹菁』乃取『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』之意。你從小聰明、反應快,當算命先生告知我有子成器,我想應該是你。」
算命先生沒算錯,父親確實有「女」繼承衣鉢,妹妹才是命定的法律博士。我自知辜負了這個名字,辜負了父親的殷切期盼,但偶爾也會埋怨父親的命名:「人上人沒做成,苦頭倒是吃盡了,唉!」
勞苦一生的父親栽培弟妹、教養子女,直到一九九八年才隨我移民來美,開始過起種花養狗的悠閒生活。沒想到美國不是幸福的彼岸,父親來美不過一年,我的婚姻便走到了終點;婚姻失敗是我躲不過的宿命,當年女兒才六歲,我離了婚,負債七萬多美金,茫茫前途不知何去何從?當前夫勒令我:「帶著小孩和狗滾出去!」父親收留了我們,給我們一個遮風蔽雨的家。
為了還債,我在正職之外到處兼差,儘管月入頗豐,卻仍要縮衣節食。個性好強的我不願求助於人,經常和女兒啃紅蘿蔔充飢,小女生的手掌翻過來一片紅暈。有一次女兒要求:「媽咪,好久沒吃麥當勞了,可以買一個給我吃嗎?」我打開皮包數了數僅有的銅板,羞澀地搖頭說抱歉。
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,父親不幸於二〇〇二年意外往生,遺言要我照顧繼母及兩位弟弟。因為姊代父職,不知不覺中延續了父親的嚴厲,弟弟偷偷給我取了個外號叫「小辣椒」,表面是指我愛吃辣椒,其實是暗示我的兇悍。
當我在昏天暗地中升格做「家長」,接管了繼母及兩個弟弟,加上自己的女兒,一家五口的擔子壓上了我的肩膀;我從一個胸無大志的小女子,一夕之間長成了無所不能的大女人。在父親棄世那一天,我告別了「混日子」的愜意,必須負起鄭家的完全責任。
為了養家,我在賭場工作從小工人做到大經理,又兼職記者、中文老師、房地產經紀人及翻譯,沒日沒夜工作四年才擺脫困境。然而,擺脫不了的是病痛纏身,七年間進出手術房四次,醫師先後宣布「不治」三次!可能是屢病屢癒的緣故,久而久之便不把醫師的告誡當一回事,還自封是「閻羅王前搶紀錄」的賭城俠女呢!
我感恩命運的栽培,困境開發了潛力,白手起家的我就如此這般成了賭城女強人。在我與苦難人生拔河的時候,我沒忘記自己的「雞婆」本性,因為曾是天涯淪落人,我對新來乍到的新移民特別照顧;像武俠小說裏的女豪傑般行俠仗義,對迷失在賭城十字路口的人拔刀相助,很多新移民透過我的協助找到工作,得以在賭城安身立命。
慈濟是「雞婆」人的天堂,自一九九七年走入慈濟,從此「雞婆」有理,有災難的時候就有人想到我。職場上的杜安主管曾經說:「我看到你就想到泰瑞莎修女!」他覺得是最高禮讚,但我總喜歡提醒他:「人家是效法奧黛莉.赫本,年輕漂亮的那個啦!」我的英文名字叫Audrey,就是心儀奧黛莉的緣故。
我把「慈濟精神」帶到職場,鼓勵同事讀《靜思語》正面迎接新人生。因賭場的安全部門要求員工穿止滑鞋上班,新移民無法負擔每雙要價數十美元的工作鞋,我經常暗地為謀職的人買鞋,幫助他們走出新工上任的第一步,也接引很多人走入慈濟世界。曾經受我「拉一把」的人都承繼拉人一把的精神,在賭場形成一股善的循環。
感恩「慈濟道侶叢書」的邀約,讓年過半百的阿草有機會野人獻曝,分享不足為道的奈米故事;感恩女兒趙敏畫插圖,在塗鴉中回首來時路。希望這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,能鼓勵仍在逆境中奮鬥的朋友,能讓被命運百般折磨的天涯淪落人破涕而笑。如果阿草的故事能收一點點的效果或笑果,那就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安慰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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