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賓病倒了
文賓研究烏腳病時,我曾南下看過他所接觸的患者與家屬;
沒想到有一天在臺北再見到那些人,
換成文賓躺在病床上,他們給他送藥來……
文賓少有休息,即使白天有空也從不躺下休息片刻,他好像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;然而長期累積的疲勞,還是損壞了他的健康。
他第一次因肝臟功能出問題而住院時,我的多桑從鹿港到臺大醫院探望,鄭重吩咐我:「翠將,你要把文賓照顧好,知道嗎?」
文賓一向身體健康,突然生病住院,當時的我欠缺醫療常識,不知從何著手;多桑早已向主治醫師詢問有關患者的日常照顧,並將醫師交代的話原原本本對我講了,他說:「要讓文賓多休息、不要太勞累,也要多準備營養一點的東西給他吃。」
文賓出院後,我們家每晚飯桌上都會出現一只小鍋。
「媽,這是給誰吃的?」鍋蓋還沒掀開,滷菜香氣四溢,孩子們手上的筷子舉在半空中,仰頭問我。
「這是給爸爸吃的。」聽我這麼回答,他們乖乖不敢動箸,說起來實在很可取。
文賓在日治時期沒有當兵,一九六三年被徵召入伍,預計在馬祖當兵半年。那裏除了他一位軍醫,還有一位藥劑師;不過,大部分的外省籍軍人身體有任何不適,習慣找那位藥劑師直接拿藥,反倒讓他這個正式醫師少有服務機會。
利用服役的空暇,文賓給我們寫家書,一週一封;有時他給全家寫一封,孩子們和我輪流看;有時另以日文給我寫信,這些信我都保留了下來。
他是個很少用語言文字表達感情的男人,對我則始終有很多的感謝,因為經常拜託我幫忙處理家中大小事情,還條列細項分成五、六點做說明,好像把我當成他的祕書,因此常在信中要我「多多原諒他」。
自從有了孩子,文賓跟著他們叫我「媽媽」,他在信中告訴孩子們:「叫媽媽不要洗衣服,做太多粗重的事。」也關心漢民吃壞肚子有沒有吃藥?雅芳眼睛開刀恢復了沒有?三月女兒節,我們家有三個女孩,他就附上當地報紙有關婦幼節的報導給我們看。
他常以實質獎勵鼓舞孩子認真念書。他在信上說,派克五十一的筆很好寫,漢民只要考第一名,他就送派克筆;紫美的成績只要在五名內,也一定有獎賞;惠貞應該考完試了吧?而如果雅芳考試在十名內,要送她手錶。
得知一位同袍想要準備鑲牙師考試,文賓來信要我們到衡陽街的書店幫忙找歷屆考試題庫,他想買來送給那個人,以便幫助他提前準備考試。他總是很鼓勵奮發上進的年輕人。
當兵期間,我們僅靠他在醫院領得的一點薪水和配給,除了資助文淞赴日留學,家裏還有鹿港那邊的親戚因就學或教書而來借住;雖然熱鬧,孩子們也多了學習對象,但人多自然開銷就大,文賓總會在信中鼓勵我們,「大家要有元氣一點,生活快樂就好,不過千萬不要忘記用功!」
我的多桑也寫信來關心我們。他的身體不好,搬到鹿港郊外靜養,他說文賓到馬祖當兵期間,我可能比較寂寞,還好那邊沒有戰事;文賓何時回來要寫信讓他知道。我們沒想到文賓會提早退役,好像當不到三個月的兵吧?他再度因為肝病而返臺就醫。他笑說,這還是他的藥劑師同袍為他開的證明呢!
不知何故,文賓回到本島陸軍醫院住院治療的消息傳到臺南,北門、學甲地區那些烏腳病患者及家屬聽說此事,相約北上探病。
「曾醫師是我們的恩人,絕對不能讓他怎麼樣!」這下子,換成他們替病床上文賓的健康擔心了!他們專程來,先到醫院看文賓,又轉到家裏來安慰我,並且帶來他們在地常用的保肝藥草。
那些鄉親愛護文賓的心意,讓我覺得南部人真的很有情。後來我們搬到花蓮,包括過去在當地衛生所或公所服務過的職員,以及他們的晚輩都來慈濟醫院參觀,還特地來看看文賓呢!每次想到那些人,我就覺得很溫馨。
不過短短兩、三個月,文賓因服役而暫時離開臨床醫療工作,我們難得透過書信,聽他輕鬆聊聊馬祖的天氣,如:「今天又下雨了,霧很大,不過爸爸很健康,請你們多多放心。」
偶爾還提到「我的皮鞋後跟磨擦得很快,所以加上一個鐵面釘,腳步很響。」或「手的凍傷在臺北雖然患過,但現在療好,雖天氣冷不令再發生,經驗過的人說,一年之內患了一次,就不會再發。」要不是他當兵有空寫信,我們以前哪有時間聊這些生活瑣事呢?
「媽媽如有空,在這學期可以去上青年會(即基督教青年協會,簡稱YMCA),念念英文,媽媽好久就想到的,不過時間是否調好?」文賓除了叮嚀孩子用功讀書,也不忘鼓勵我去學英文。
重看他當年寫給我的書信,開頭寫著「翠微へ」,這是日文表示給翠微的意思;他還曾在日文信件最後寫上「最愛的妻子翠微へ」,署名「夫文賓」。
很奇怪,我們夫妻平常講話時連稱呼都省去,他從沒叫過我的名字,書信中卻不免要冠上名字,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彆扭?至於要他當面講出「最愛的妻子」這種話,那更是萬萬不可能的呀!但他卻寫出來了。
文賓當兵不在家的短暫數月,我在獨撐家庭責任的忙碌中,還是從他的書信感受到一絲絲幸福;至於他難得病倒住院,更讓我們珍惜別人關懷的真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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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個孩子自小就很乖且會幫忙做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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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品味人生】
沒有挫折的人不是成熟的。把握機會、與時俱進,不要一次失敗就喪志。——文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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