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回小林村 膚慰記憶傷痕
◎撰文‧凃心怡
莫拉克風災帶給黃碧玲及兩個女兒的傷痕,
正如甲仙山頭一道道土石走過的裂口難以抹平;
但她們沒有被悲傷擊倒,只希望時間讓自己變得勇敢。
故鄉小林村永遠活在心中,陪伴她們尋覓另一個新家……
走在甲仙鄉小林村五里埔,沿街皆是大大小小的芭樂園,十二月值芭樂疏果、套袋時節,也是果農大量招聘人手的旺季。這個工作會持續好幾個月,是小林村民黃碧玲一年之中最主要的工作;有別以往能賺錢的喜悅,這次再接下這份工作,她內心非常掙扎。
甲仙鄉小林村一到八鄰位於五里埔,九到十九鄰在莫拉克風災中遭洪水及土石流覆滅,四百七十餘人罹難,其中包括黃碧玲的先生、公婆與叔姪。
「在引魂、法會後,我就不敢再回小林了。看到那座下滑的山,我的心好痛……」黃碧玲沈默,稍微調適呼吸後說:「雖然五里埔離小林有一段距離,但還是可以清楚看見那下滑的山頭。光想到就會哭了,看到更難過。」
壓抑悲痛、強忍心傷,她還是接下五里埔果園的工作,眼神銳利地疏果、雙手俐落地套袋,「我以為只要避開不去看就好了,但第一天回到家還是崩潰大哭。」
終究是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,是當初嫁過來認定一輩子終老的所在,她感嘆:「我非常想要回去看看,只是不夠勇敢。」
每天中午休息,她總是鼓勵自己:「走回家吧,慢慢來,一天走一點點,今天五步、明天多走三步,終有一天能克服心理障礙回家。」
回到消失的村落
向逝去親人慎重道別
風災後第四個月,黃碧玲終於再次踏上回家的路。
小林村是甲仙鄉最北端的村落,位於楠梓仙溪東岸山腳下。從台二十一線轉入鄉道,黃碧玲介紹著這條通往小林村的捷徑∣∣左邊土石是卡玫基颱風留下的、右邊土石則是莫拉克颱風沖下來的……
道路兩旁處處可見挖土機在整理石塊。向上看,山壁幾道新舊傷口,也是以往颱風走過的痕跡。
九到十九鄰除了兩棟房子倖存,百餘戶被埋在四層樓高的土石底下。如同第一批進入救援的人員所回報:「原是密集建築的地方,目前除了土石,什麼都沒有。」
要在層層堆疊的土石下尋找親人遺體,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,黃碧玲失蹤的家人至今仍未被尋獲。復原工作同樣困難,僅能運走巨石與漂流木;原本有條穿越小林村通往鄰鄉的道路,也在尊重往生者的前提下,另闢替代道路。
鬆軟泥流在烈日曝曬中日漸堅硬,布滿大小石塊的村落遺址看起來像是河床;黃碧玲憑藉著周邊物景,也像是家人冥冥指引,很快找到家的方位,幾顆巨石就壓在家園上面。
她再度釋放崩潰的情緒,也慎重與家人道別。「我請先生好好牽著公婆的手,安心去吧……」
「妹……媽媽還在!」
聽見久違聲音,哽咽無語
時間回到八月七日莫拉克登陸那晚,甲仙鄉風雨還不是很大。自稱什麼工作都能做、以打零工維生的黃碧玲,那幾天都在甲仙市區工作;有人請她幾天後上山幫忙採茶,於是她趁著風小雨歇之際回家拿工具。
備齊採茶工具後,她想起小女兒說想把舊照片翻拍成電子檔保存,於是順手帶出幾本相簿放入摩托車車箱帶走。
為了方便工作,她決定暫住甲仙幾天。當時她怎麼都沒想到,兩天後人生會發生一場驚天動地的變化。
「八號下午,我還有看到我先生。」先生到甲仙街上找朋友,和黃碧玲相遇。那時大雨滂沱,往小林村的路已經被土石阻擋,她力勸先生留在市區;但他擔心家裏兩個老人家,在路段搶通後還是開著車一路顛簸回家。
九日凌晨,小林村東北側海拔一千多公尺高的獻肚山不堪豪大雨而崩塌,滾滾土石埋了小林村,葬送先生、公婆與親戚;緊接著堰塞湖潰堤,沖走她生活的全部。
「親眼目睹的人說,山垮下來時根本數不到三……」黃碧玲壓抑情緒回憶著,淚水還是滾滾流下。短短不到三秒鐘,莫拉克永遠改變了她的生命。
通往小林的路再度被滑落的土石阻斷,救難直升機進入山區,救出居民撤往旗山。黃碧玲所在的甲仙,聯外道路、通訊、電力也都中斷,彷彿孤城,訊息只能靠口耳相傳。她守候在鄉公所查閱時時更新的獲救名單,希望能找到小林村親人的名字。
她也無法聯繫在外地的兩個女兒,直到八月十一日有人的手機恢復短暫通訊,大方出借給大家撥打。「我打給女兒,第一聲她沒聽清楚,第二聲『妹』叫出來,她認出是我,哭到發不出聲音來。」
失聯數日,再聽到彼此聲音幾乎難以置信;小女兒邦婉柔通知親友這個好消息,「我阿姨還覺得我在騙她、安慰她。」
黃碧玲的十個兄弟姊妹,絕望地認為黃碧玲與兩個女兒一定回小林慶祝父親節了。「我弟弟說,如果沒親耳聽到我的聲音,他不相信我還活著。」
對親人而言,黃碧玲與兩個女兒倖存,是上天恩賜的失而復得;而此刻的母女三人,除了車箱裏那幾本相簿,已一無所有。
努力重回生活軌道
友情守護每個失落時刻
年僅二十二歲的邦婉柔,失去爸爸、爺爺、奶奶、叔叔與兩個可愛的堂弟妹,心痛得一度不知道怎麼過日子。「當時我想,如果我也在村裏,就不用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。」
以前,邦婉柔常嚷著小林村是個缺乏娛樂的地方,但到外地念高中後,每隔一兩個月都會回老家一趟。「我愛小林,因為我最愛的人在這裏。」每當深夜回到家,爸爸雖然很睏,卻硬打起精神跟她說說話、珍惜相處的時光;阿公身體不好,但總會離開被窩多看她幾眼。
最後一次回家要離開時,阿嬤在細雨中目送她,遲遲不進屋。「當時阿嬤彷彿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……」
這樣柔情的家人,在她毫無準備時生命畫上句號,她難以承受,打算休學回家鄉陪媽媽。「老師勸我,念書可以分散注意力,不會一直沈浸悲傷中。」然而她回到學校卻無心聽課,成績從前五名滑落到十名外。
雖然傷口修復的速度緩慢異常,但邦婉柔認為一點一滴的療效總會發生作用,「真的有分散注意力喔!」開學前,她總是一個人窩在宿舍流眼淚,後來朋友們不讓她獨處,帶她外出散心,協助她回到生活軌道,漸漸走出憂鬱陰霾。
護校畢業的姊姊邦翔如,回想最難度過的那一段時間,她很感謝老同學溫暖關懷。「他們在醫院工作非常忙碌,可是只要我有需要,他們就會陪我。」主管也體諒她的處境,主動請她安排休假。已經恢復正常上班的她說:「沒有什麼過不去的,日子還是要繼續。」
有別於災後家人緊緊團聚在一起療傷,黃碧玲堅決要兩個女兒繼續在外地的課業或工作,「我要她們一如往常,不能因此讓生活停頓。」外表開朗的黃碧玲,總是在闔上房門那一刻才讓眼淚流出,這樣的她讓朋友更擔心。
朋友先是替她在甲仙找到免費的住處安身,只要一兩天沒看到她出來走動,馬上打電話慰問。「有時候他們約我到夜市吃東西,我說再看看。他們知道我不想出去,就會來拉我出門。」她居住的小套房茶几上有著一只魚缸,兩隻優游的小魚兒就是前些天跟朋友到夜市放鬆心情的戰利品。
談起朋友,黃碧玲臉上盡是溫馨的笑容,在最需要的時候獲得援手,她充滿感激。為了不讓朋友們跟女兒擔心,她主動打電話報平安,也積極振作回到工作崗位,努力生活。
「以前一個星期打一次電話給孩子,她們有時還會不耐煩;現在如果一天沒打電話,女兒就會很緊張。」黃碧玲說。
為新家剷下一把土
永遠記得我是小林人
邦婉柔說,小林很偏僻,也因此保留現代社會最難得的淳樸氣息,特別是人跟人之間的互動非常親密,舉凡婚喪喜慶,村人相互招呼、義務協助,就像自己的事一樣。
談起可愛的家鄉,邦婉柔漾起一抹淡淡笑容。「有時候我剛下公車,看到的人就會打電話跟我媽說我回來了。這裏很小,小到村子裏發生一件事情,只要半個鐘頭,就會從村頭傳到村尾。」
原本她和姊姊計畫回家過父親節,但父母阻止她們,「外出念書工作後,爸媽說只要颱風、下大雨就不要回家,因為山區太危險了。」
災後姊妹倆力勸母親搬到平地,邦婉柔說,風雨造成山崩路斷,無法想像再遇到地震或颱風會怎麼樣。「我們寧願辛苦一點,在外面買房子,也不要再失去家人。」
十一月十五日、災後一百天,慈濟在杉林鄉的永久住宅動土,黃碧玲因重感冒咳得身體發軟,仍堅持來參加典禮。親自剷下重建家園的一把土,取代病容的是煥發笑意,還掛著兩行淺淺的淚:「我好感動,回家之後對著先生的遺照說:『我們要有家了。』」
十二月初,她再次來到工地探望工程進度,望著這邊一大片地基、那邊一大片屋體鋼構,她滿心歡喜:「真的好快,好快!」
小心翼翼走入樣品屋,兩層樓建築只有她原本家的一半大小,但她很滿意:「通風跟採光很好,而且很溫馨啊!我們母女三個人住一定很舒服。」前後仔細走走看看,她的腦海已經開始規畫如何布置新家了。
邦婉柔說:「雖然以後我們的戶籍是杉林鄉,但是在我心裏,會永遠記得我是小林的孩子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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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碧玲從梳妝台的小抽屜拿出一個黃色紙袋,裏頭放滿大大小小的紅包袋,上面寫著各個機構團體名稱,有些沒有署名,黃碧玲也細心補上∣∣這些都是災後各方的愛心補助,讓一無所有的她暫時不愁吃穿。「每一個紅包都是愛心,我也告誡孩子要把紅包袋收好,未來我們有能力了,一定要回饋。」
數十個紅包袋,有幾個重複的名稱,黃碧玲不好意思笑說,是從地上撿來的。「雖然只是一個袋子,但上面附有外界祝福的話,不能隨便丟棄。」
記得還沒找到房子、在龍鳳寺安置的日子,一群彰化志工自備炊煮用具,甚至把自己餐廳的鐵門拉下歇業好幾天,迢迢南下幫他們準備三餐。「這些愛跟善,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還。」雖然受災,也失去至親的家人,但是黃碧玲不怨天尤人,「我要努力振作,才有能力回饋!」
災難帶給黃碧玲以及兩個女兒的傷痕,就像甲仙山頭一道道土石流痕跡般難以抹平;但是他們沒有被悲傷擊倒,反而懷著感謝的心情,展開如同冬天暖陽般的久違笑容迎接未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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