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撰文‧鄭善意  插畫‧泳子

一場車禍，造成她終身臥床的命運；
丈夫遠走、女兒嗷嗷待哺，所幸娘家人的陪伴溫暖心底。
就像月看顧著黑夜，她躺著「遙控」生活——
教女兒學煮晚餐、洗衣服、擦地板；孩子犯了錯，還得自動上前受罰……
「我常告訴孩子，我們得到的愛與祝福太多了，
沒有犯錯的權利，更不能埋怨……」

十三年前的一個冬日中午，難得放晴，同事騎機車載月琴上街買東西，突然「碰」一聲，刺耳的剎車聲令人心驚……

第二天下午，月琴在彌漫藥水味的醫院中醒來，她發現自己脖子以下動彈不得；車禍傷及第六、七節脊椎，才三十多歲的她，必須面對一輩子臥床的命運。

開刀、復健……月琴陸陸續續在醫院住了兩年多。出院後，先生卻因生意失敗，遠走他鄉；接著，婆婆也往生了。

接二連三的打擊，讓瘦弱的月琴幾乎招架不住，四個女兒最大的才十四歲，最小的剛要讀小學，真是無語問蒼天！

天無絕人之路

月琴的娘家在苗栗南庄山上，兩個弟弟、三個妹妹雖已各自婚嫁，彼此間的感情依然濃密。月琴車禍住院那段期間，他們經常去醫院照顧；在她不知往後的路該怎麼走時，更是緊緊陪伴身旁。

「月琴，不要氣餒，我們會常來看你，你一定要堅強……」父親眼眶泛紅哽咽地說。母親則是牽著月琴的手，心疼得滿臉淚水。

「大姊，天無絕人之路，我們都會幫你，你千萬不要被打倒！別忘了我們賽夏族人的勇敢與樂觀！」大妹坐在床邊安慰她。

二○○二年七月，月琴接受弟弟、妹妹的建議，搬去中壢市區，方便親人就近照顧。小弟替她們租好了房子，大妹來幫忙搬家；要離開住了十多年的婆家，月琴感傷地問：「包包裏都帶了些什麼？」

「哦！我幫大姊帶了兩『億』。」大妹從桌上拎起一包東西，笑著說。

「兩『億』？」

「嗯！失憶與回憶。」風趣的回答，化解月琴臉上的憂愁。

此後，月琴開始了躺著「遙控」一家人生活的歲月——教念國中的大女兒如何洗菜、切菜、下鍋、煮飯；教二女兒、三女兒洗衣服、掃地、擦桌椅；並規定孩子們九點半上床睡覺，半夜十二點起來幫她翻身、換尿布。早上，大女兒煮稀飯、餵媽媽吃過早餐、換好尿布，再去上學。

女兒們出門，大妹會帶著孩子來家裏照顧月琴；偶爾有事不能來，另外兩位妹妹也會安排輪替，兩個弟弟則一有空就會過來看大姊有什麼需要。

生命幽谷的勇者

那年年底，有人將月琴的狀況提報給慈濟。踏著朦朧夜色，志工許秀琴、蔣堃男和吳金堂循址來到月琴家所在的舊式公寓。四樓門打開，一個身型瘦小的小女孩迅速躲到門後，又不禁好奇地探出半個頭。

簡單的小客廳角落，蒼白瘦弱的月琴躺在床墊上，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。當話題聊開，月琴的遭遇逐漸清晰，志工們的眼眶都注滿了淚水……

進一步探詢是否需要生活補助？月琴說：「謝謝你們，我們領有政府低收入戶補助，爸媽也常拿自己種的菜來，弟弟、妹妹都很照顧我，孩子們不會亂花錢。除了學費，我們沒什麼太大開銷，日子還過得去。」

「那我們定期來居家關懷——幫你洗澡、洗頭……」許秀琴提議。

「孩子會幫我洗，兩個大的會小心抬我進浴室，老三在旁邊隨時準備幫忙，小女兒當傳令兵，遞毛巾、肥皂、衣服……我都不敢吃太多，怕胖了，女兒們抬不動。」

月琴雖然婉拒幫助，但許秀琴還是不定期去探望；端午、中秋等節日，則送粽子、月餅等應景食品；遇有善心人士結緣米糧、食用油，也會送一些過去給她們。

開學前，許秀琴會去關心孩子們的學費有沒有問題、需不需要協助。每次，月琴都笑著搖搖頭說：「我們家二女兒可是理財高手喔！她把家裏的一點點錢安排得很妥當。」

就這樣，兩、三年互動下來，許秀琴和月琴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。

專屬「巡邏員」

一天晚上，許秀琴和先生蔣堃男去探望月琴，發現她眼睛紅紅的，但又不好直問；談及孩子時，月琴才突然說：「剛才我打了孩子！」話說完，眼淚便撲簌簌掉個不停。

「啊！你打得到她們嗎？難不成孩子過來讓你打？」許秀琴睜大眼睛，不可置信地問。

「嗯！」

「這麼乖，還打？」蔣堃男也好奇地問。

「老三考試不用心，不該錯的地方偏偏寫錯；老么不聽姊姊的話，還頂嘴，也被我修理。」

「你都有幫孩子看功課？」

「嗯！當然要看，一來孩子寫作業不敢馬虎，二來我才能跟著孩子一起成長。最重要的是孩子的聯絡簿，我一定每天看；雖然躺著很難握筆簽字，但我會看著孩子替我簽名。如果老師留言有任何問題，也會叫女兒幫我撥電話，親自回答老師。」

「很感謝老師都很疼愛我女兒，若不是他們在學校時時替我注意孩子的言行舉動，加上我弟弟、妹妹們的協助、關懷，真不敢想像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子！」

「哇！你真是個好媽媽！」

「沒有啦！孩子不懂事、讀書不用心，將來怎麼辦？打多痛，她們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！上天既然還留給我半條命，就是要我用這半條命盡力教導孩子。」

「我常告訴女兒，我們得到的愛與祝福太多了，沒有犯錯的權利，更不能埋怨……我躺在這裏，已經沒希望了，不能讓孩子的前途、人格也跟著葬送……」月琴說著說著，淚水再度掉下來。

「大姊，我們來了！」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入屋裏，門一開，月琴的大妹和妹婿看見許秀琴，馬上微笑點頭說：「謝謝你們又來陪大姊！」

「你們對大姊真好，常常來關心她。」許秀琴熱絡地打招呼。

「沒有啦，我們只是吃過飯出來散散步，走著走著，就走到大姊家來了。」大妹說起話來如春風般怡然。

「他們夫妻幾乎每天晚上都來『巡』我們有沒有餓著、凍著？孩子有沒有在外面遊蕩？可是我們專屬的『巡邏員』喔！」月琴打趣地說。

「大姊從小就很疼我們，因為大姊受的苦，才讓我們體會到人生無常；之前我都會怨這怨那的，大姊一躺下去，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幸福、親情是多麼可貴。我們全家人的感情也因此更凝聚了！」

敲門聲再度響起，「哇！這麼熱鬧，二姊、姊夫，師兄、師姊都來了！」剛下勤務的小弟說，本來要回家，想到好幾天沒見到大姊和外甥女們，便過來看看。

「也多虧我這位警察弟弟，經常來指導孩子做功課，而且把握機會教育她們待人處事的道理。幾個孩子都很喜歡他，也很聽他的話。」月琴說完話，隨即感恩地望著小弟。

「你們這分手足情深真教人羨慕。看來，你們大姊就像『桶箍』，把一家人的心都緊緊『箍』在一起了。」

「對對，就是這樣，師姊的形容真好！我們會永遠守護著大姊。」弟弟笑著猛點頭。

最期待的日子

二○○五年中秋前，許秀琴帶了柚子去月琴家，閒話一會兒後，月琴突然欲語還羞地問：「慈濟都在幫助別人，雖然我只能躺著，也很想幫助人，可不可以……」

「你想捐善款嗎？當然可以啊！」

「嗯！可是我只有一點點錢……不好意思……」月琴靦腆地支支吾吾。

「上人說：『布施不是有錢人的專利，而是有心人的付出。』有愛心最重要！」

從那天開始，月琴與孩子們就成了慈濟會員。許秀琴每次去收善款，都會抱抱孩子、握握月琴的手，傳達上人的關心與膚慰；月琴和孩子們也會競相背誦善款收據上面印的靜思語，開懷笑聲滿盈屋內。

有一次，月琴告訴許秀琴，離家許久的先生，要她將孩子改成母姓，她傷心拒絕了；雖然夫妻已各居一方，但她就是不忍孩子連名義上的父親都沒有。

為此，月琴心煩到食不下嚥、夜不成眠，甚至想結束自己的生命……

許秀琴勸她隨順因緣，睡前半小時試著練習靜心，想想一天的所思所做，有錯就改，改了心裏就會很舒坦、很快樂，也很平靜。

「媽，你有照秀琴師姑的話做嗎？」有一天，三女兒幫她拍背時，笑嘻嘻地問。

「做什麼？」

「睡前半小時，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啊！有成長嗎？」女兒歪著腦袋瓜問。

「當然有囉！剛開始我也靜不下來，很想放棄。可是我想到證嚴上人說：『有心就不難。』慢慢地，就學會放空自己了。」

「媽媽，您好棒！等我國中畢業，上高中半工半讀，賺的第一份薪水，一定要親手設計一樣最特別的生日禮物送給您。」

「哦！可以先透露一點點嗎？」

「嗯！我要送給媽媽一個蛋糕。」

「蛋糕？有什麼特別？」月琴笑著問。

「當然有啊！我要用蛋糕做成腳，送給媽媽。」女兒的話一出，月琴的眼眶霎時一陣熱——想到自己萎縮的雙腳、女兒的貼心……迅速抹去眼角不聽使喚的淚珠，緊緊將女兒抱入懷裏。

【訪視筆記】
  看見人性真善美
◎口述‧許秀琴  撰文‧鄭善意

初次拜訪月琴，距離她發生車禍的時間已經四年多。見到陌生人來訪，月琴有點羞澀不安，但仍要小女兒搬椅子請客人坐。當我抱著她的小女兒噓寒問暖時，月琴竟紅了眼眶。

幾次和先生一起去探訪，我發現月琴的不自在，此後就儘可能單獨去陪伴她、傾聽她的痛。

月琴是個堅強而善良的母親，儘管經濟捉襟見肘，也不願接受資助；大女兒開始就業維持家計時，就不再向市公所申請低收入戶補助。最難能可貴的是，她還想到要幫助別人。

知道我有許多戶善款要收，又要做訪視和資源回收，常常忙到十一、二點才吃晚餐，月琴便請我兩個月收一次善款就好，以減輕我的負擔。

擔任訪視志工已十餘年了，我看到人的可怕貪念，也看到人性最純真、最善良的一面。感恩上人賜予這方福田，讓我見苦知福，也更懂得要惜福再造福。

窗裏窗外，兩個世界；窗裏的陰鬱，需要窗外陽光溫暖，
為你推開窗，讓禁錮的心靈，優游在遼闊海洋；
打開我心窗，讓慈悲的風帆，有智慧導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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