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




慈濟月刊第577期
2014-12-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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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文志業首頁 / 慈濟月刊 / 第577期
  關山小鎮麻醉科醫師手記 走出開刀房
◎撰文‧楊曜臨 攝影‧陳慧芳

從醫學中心到小鎮醫院,
從冰冷開刀房到田野民家床邊,
楊曜臨越過麻醉醫師與病人間淡漠的界線,
苦著病人和家屬的苦,憂鬱著他們的憂鬱。
這違背了他選擇麻醉科的初衷,卻沒想到路愈走愈遠……

 

大抵麻醉科醫師,無法跟病人建立長期而穩定的關係。病人在接受手術之前,會先經過麻醉前諮詢門診,經由跟病人解釋手術跟麻醉的風險,同時簽署麻醉同意書,整個過程大概耗時十幾分鐘;下一次再見面時,我戴著頭套與口罩,幾分鐘後,病人就會睡著,我跟他之間的聯繫變成電腦螢幕上一連串的生理數據。

當手術完成,病人甦醒,我送他離開恢復室,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,不會再碰面。病人既不記得我是誰,也不會知道我曾經在他睡著時守護著他;隨著病人康復出院,這生命中小小的相遇將被淡忘。麻醉科醫師跟病人之間的關係,就是這樣建立在極為淡薄的基礎上。

踰越這條淡薄的線,必須以付出情感為代價;一旦跟病人建立了長期的醫病關係,你將為病人的病情神傷,苦著他的苦,憂鬱著他的憂鬱。當初選擇作為麻醉科醫師時,就是只想待在開刀房的保護傘裏,不想要看到外面的世界。

幾年前剛升任花蓮慈院主治醫師時,我原擬離開醫學中心下鄉去,恰巧科內的疼痛科醫師離職,由於人手不夠,我順理成章地接下他的工作。

這違背了當初想要做為一個麻醫的初衷,但是在花東地區,能夠作且願意作疼痛科醫師的人實在太少,我知道我的存在可以改變某些病人的命運,讓他們生活品質較好,所以走出開刀房。

現在,我走得更遠了。二○一四年七月,我轉調到關山慈濟醫院麻醉疼痛科;這裏人手更為有限,並沒有專責的家醫科醫師,所以居家照護就由院長與各科醫師輪流負責。六十位需要醫療人員照顧、但是未達住院標準的病患,散居關山、池上、海端、延平、鹿野等偏遠鄉鎮,一週需排三到四次居家照護才能看完。

於是以前只有在日劇裏看過的劇情,醫師穿著白袍,手裏提著厚重醫師包,出診到民家去照顧某些行動不便、沒有辦法到醫院就診的患者,竟然活生生地在自己身上上演。

冷氣房外,真實人生

一週中的某些日子,我跟著居家護理師,開著車,穿越小鎮的巷弄,越過田中阡陌到民家,我開始去一些今生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。原本以為對這個小鎮已經很熟稔,沒料到在小鎮的巷弄中竟然還有更偏僻的巷弄,田中央後面的小徑竟然還有民家居住。

進到一座老舊的三合院,屋瓦已經殘破漏水,用鐵皮覆蓋著;正廳裏供奉祖先的神桌上亮著兩盞紅燈,旁邊擺設是典型早期鄉村才見得到的民俗家具,牆上還掛有臉部是相片、其他部分用素描合成的舊時肖像畫;一位脊椎損傷半身癱瘓的婦人,躺在三、四坪大的房間裏,大紅花色的舊棉被應該有三十年歷史了。這一幕幕場景,只有小時候回外婆家時才見到過。

她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,大概家人都出去工作了,白天一個人在家,也很少人跟她聊天;我寒暄幾句表達關心,幫她換了尿管,檢查造口有否感染,背部有沒有褥瘡等現象;屋裏某些角落,除了舊之外,看起來髒髒的,大概行動不便也沒有辦法整理得很乾淨。想來我入社會之後一直住在寬敞明亮、窗明几淨的大房子裏,鮮少有機會接觸社會的底層,很難想像在這個樸實的小鎮,還有人用著幾十年前的方式生活著。

還有幾位中風長期臥床的病人,他們的肌肉萎縮,全身關節攣縮,囚禁在自己的床上。我幫他們換了氣切管、灌食的鼻胃管,檢查褥瘡傷口並換藥,過程中他們一點表情都沒有,我跟他們的互動就剩下空洞的眼神互望著。像這樣褥瘡的傷口,需要手術清創再做皮瓣移植才能痊癒,但是移植的皮瓣需要照顧才會存活,像這種日常生活無法自理的患者,我們只能一直換藥,期待傷口能自行癒合……

居家照護病患大多有鼻胃管、導尿管或胃造?,需要定期更換檢查。每週,醫師與護理師一組兩人走進偏遠鄉鎮照顧居家病患,這樣的服務,關山慈院已持續十四年。

 

家屬抱怨所能得到的長期照護太少,像這樣的病人要去醫院看病,光是搬運就已經是一個大問題。我靜靜地聽他講,偶爾搭腔,我知道他只是需要一個聽眾,需要一個發洩情緒的出口;照顧這樣的病患有太多的無奈,我讓他盡情地將情緒的垃圾傾倒在我身上。面對不怎麼美好的大環境,我們只能儘量地扮演好自己小小的功能,最後自己也感染這些無奈。

另外一位中風臥床的病人,一樣四肢攣縮卻是神志清楚對答如流,我看到他身上爬滿了螞蟻,他無力驅趕,只能任由螞蟻啃噬著他的肌膚;我嘗試幫他揮去,但是螞蟻源源不絕,怎麼揮也揮不盡。

他的太太開始用閩南語陳述他們的故事:「醫師!你新來的喔!以前沒有看過你……你來了就會知道作田人的辛苦,他以前就有高血壓,叫他看醫師他都不要,天氣熱還是在外面種田,結果四十幾歲就中風。照顧到現在已經六十幾歲了……」她一直講,我已經不忍再聽下去了……

面對苦難,回首來時

我開始感覺,自己並不是家醫科醫師的料。在這樣的照顧過程中,這些疾病只能控制,而你是協助他們控制疾病的醫師,註定看著這些病人,陪伴著他們老去、死亡。然而死亡的過程卻是如此的漫長,漫長到你因為照顧他們而付出了情感。

這跟我以往所熟悉的方式不太一樣;在開刀房裏,雖然我偶爾也會失去病人,但是那種生與死之間的掙扎奮鬥,往往在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內就決定了,極為快速,而且都在某種程度的麻醉下,我跟這些接受手術的病人並不熟識,情感不深厚就不會有太多眼淚。

但是在這短短幾天內,我所看到類似這樣以著最卑微的方式存活著的生命,已經遠遠超過過往行醫的所見。或許死亡不是那麼痛苦,死不了才是;我以前一直躲在開刀房裏,假裝看不見,就以為這樣的生命不存在似的。

我知道我不夠勇敢,每個人生的背後都有一個辛苦的故事,常常苦到讓人無法面對,但不知不覺我走出了開刀房,走進了田野。回首看來時的路,路彷彿走偏了,但是我已經走得太遠了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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