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有大用 撐起環保站
撰文‧葉又華 攝影‧黃筱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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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北市慈濟雙和環保站日常一景,志工分類芭樂套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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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濟環保站就像城市綠洲,
聚集人氣與活力,
將回收物轉運為可再製的原料,
也讓以銀髮族為多數的環保志工,
在此延續對社會的責任與奉獻。
清晨七點,出發前去採訪的公車上,臨座兩位阿公的對話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其中一位望著窗外惆悵地訴說,妻子去世之後,孝順的兒女為他準備了住處,但一個人住在偌大的屋子裏久了難免寂寞;隨後,在兒媳的邀請下,他搬去與之同住,為照顧孫子而忙碌,同時也感受著孫子帶來的歡笑與熱鬧。
直到孫子長大成人,忙碌的日子也畫下句點,時間突然變得無比漫長,寂寞再度湧現,「飯也不用煮了,在家無聊……」
臺灣高齡人口比例即將達百分之十四,正式進入「高齡社會」。六十五歲以上定義為「老年」,這群大多出生於一九四六至一九六四年間的「戰後嬰兒潮世代」,經歷了臺灣自農村進入工商業社會的轉型,是當時經濟的主力人口;在醫療延續了人們的健康與壽命,步入老年的他們,自職場退休、家庭責任告一段落,身體還硬朗之際,每日的生活還可以怎麼安排?
在人際相對疏離的都市裏,又如何能避免跌落社會網絡之外而成為孤獨的年長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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環保站分成寶特瓶等八個分類區,年長者埋首分類,每天依著自己的時間來去,成為一片安靜的風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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環保志工的日常
‧就近在社區環保站服務,時間隨意
‧中午享用香積志工製作的素餚
‧部分環保站駐有醫護志工,關照健康
‧可自由參與讀書會、體適能等活動
踏入慈濟雙和環保站,看到一位阿嬤拉著小拖車,向周圍同是滿頭銀髮的年長志工們揮手招呼,健步如飛、倏地離去。
我回過神來,其他人指著她的背影向我說道,每天清晨五點,阿嬤收完家附近市場的紙箱,堆上小拖車送來環保站;忙碌至七點多,再度「趕場」前往下一個環保站做資源分類。不同的環保點,都有她相識的老朋友。
新北市中和、永和地區,合併通稱為「雙和」。在臺灣經濟結構轉型的一九六○年代,農村人口往都市遷移,眾多北上謀生的中南部移民,往鄰近臺北市的雙和、板橋、三重等地區定居,也使人口增加快速,根據內政部統計,其中的永和區更是全臺人口密度排行第一名的行政區;隨著社會進入高齡,雙和地區的老化指數也超過了百分之百。
慈濟推行資源回收,始於一九九○年代,為遏止消費所帶來的環境問題;環保風潮應是全民運動,但在就業繁忙、人口密集的都市,自職場退休的年長者,反而成為投入惜物回收的主力,「做環保」已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。
每天,環保車繞行雙和地區的各個回收點運載物資,平均有近十卡車的回收物資入站。物資卸下環保車之後,立即進行初步分類,區分出具有回收價值的物資,以及完全無法回收的廢棄物,避免物資堆積造成環境髒亂。
環保站分成八個分類區塊,包括寶特瓶、紙類及廢棄家電等,還有成堆的芭樂套袋,志工們撕去泡棉上雜亂沾黏的膠帶,再撢去塵土,一個個整齊疊放。這些工作完全是純手工,需要大量人力,回收價格低,卻能減少廢棄物污染環境。
週一至週五的平常日間,每天有近百餘位志工前來,其中三分之二年近七、八十歲,依著自己合適的時間來去,他們大部分住在離環保站不遠處。
環保志工隨身攜帶環保餐盒,踏進環保站之後,在志工團隊的招呼下簽到,再把餐盒疊放入櫃檯前的收納箱,由香積志工盛裝午餐。
有時,年長的阿公、阿嬤們豪邁地揮手:「不用簽到啦!我來做志工,沒有在算時數的啦!」然而為了清楚每位志工報到狀況,志工團隊再三安撫,為他們簽到記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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血壓站由醫護志工輪值,為長輩量血壓,也進行用藥衛教、甚至協助年長者就醫,成為守護社區高齡者健康的第一線。 |
櫃檯有志工輪班,打理環保站的各項事務,也關照年長志工的需求。櫃檯旁設有血壓站,由慈濟人醫會的醫護志工輪值,為環保志工們量血壓,血壓資料後端連結臺北慈濟醫院的雲端資料庫,醫護志工會適時提醒老人家注意健康。
醫護志工也為年長者進行用藥衛教。自專業護理師退休的醫護志工張敏如說,許多長輩有心血管或糖尿病等慢性疾病,需長期服藥,但對用藥資訊所知有限,有時,親友或子女聊天時提及「藥物傷身」等話題,他們因此容易對服用的藥物產生害怕,甚至斷然停藥。「用藥不穩定,反而對病情控制產生負面影響。」張敏如說。
在長時間互動、彼此熟悉之下,有些年長者會帶著自己的藥袋前來請教醫護志工,有時也向醫護志工傾訴內心的煩惱;醫護志工會協助有醫療需求的年長者至醫院門診掛號。血壓站成為年長者健康照護的前線。
上午十點,環保站進行五到十分鐘的健康操帶動,鼓勵埋首回收分類工作的年長者起身動一動。除了避免長時間久坐造成姿勢性低血壓,也藉此提醒年長者如廁或補充水分。
十一點四十分,志工團隊請大家收拾環境,準備進齋堂用午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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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,年長者們一同享用香積志工準備的午餐。志工團隊也時常為獨居的年長者多準備一個便當,讓他們帶回作為晚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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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有些環保志工陸續離去,也有人方才到來。每週三下午,慈濟人醫會志工開設樂齡學堂,教導社區裏的年長者各種增進平衡感的活動;週五則有讀書會,邀約共修佛典。
有時,中小學或機關團體前來參訪,志工團隊身兼導覽講師。採訪的這天,中學生們看著講師手上拿著廢棄錄影帶,講解如何卸下螺絲、取出塑膠殼內的磁帶,對這項電腦世代已不存在的物品嘖嘖稱奇,環保站裏一時喧鬧了起來。老人們依舊埋首,不曾停下手上工作,有時則一邊默念佛號,成為環保站裏一處安靜的風景。
夜班任務
七十歲的林阿屘是金融大樓清潔阿姨,不是需要這分薪水,只是想持續帶動上班族的環保觀念。
每天清晨六點,七十歲的林阿屘起床念誦《藥師經》,隨後發願默想:「讓我的腳給他勇,我要做到不能做為止……」念佛結束,她舒展雙腿,讓接受過手術的膝關節稍作休息,隨後騎著腳踏車前往雙和環保站。
她瘦小的身軀蹲坐在板凳上,將各色IC電路板分類收納到面前幾個大桶子裏。亮晶晶的電路板光芒閃耀,乍看之下難以區別,她指著電路板上各種形狀的突起物,若是有電阻、電晶體等零件的才具有回收價值,至於什麼零件也沒有的「雜板」,她說:「價錢雖然比較不好,也不要當垃圾丟掉,給地球多一分負擔。」
午後三點,她將手邊工作告一段落,回家煮晚餐,五點多出門上班。晚間,她是金融大樓的打掃阿姨,沿著各樓層清掃;辦公室上班族看見她來,親切招呼,也有人興高采烈地剝了零食往她嘴裏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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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阿屘每天晚上固定到金融大樓打掃,下班前再花一個多小時整理來自每個樓層的回收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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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阿屘十年前初到金融大樓打掃,每走過一個樓層都令她眼睛為之一亮,卻也為之可惜,「好多『中白』喔!但公司都說是垃圾……」
辦公大樓廢棄電腦報表紙眾多,也就是環保志工慣稱的「中白」,為避免堆放造成空間凌亂,總是當成廢棄物清除。最初,林阿屘從垃圾中挑出這些回收物,下班後提上公車帶回家,之後再騎腳踏車送往環保站。
約六年前,在公司同意下,她將物資匯集於地下室,每天下班後再花近一個小時整理,每週請慈濟環保車載運回雙和環保站,每個月約莫有近兩千公斤的回收量。
她也鼓勵公司工作人員:「帥哥、美女,塑膠袋跟飲料杯讓阿姨拿去回收喔!不然地球在暖化哪!你們大家都很配合,感恩你們耶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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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阿屘出生在宜蘭小鎮,父親是鐵路局員工,家裏依然務農;重男輕女的農村,姊妹普遍沒有受過太高的教育。她掩著嘴笑:「可是我很有福,媽媽讓我讀國民學校(國小)。」
她十九歲北上至當時加工廠林立的臺北縣成為生產線作業員,往後的人生也在此落地生根,也因為同事的邀約而成為慈濟會員。
林阿屘的先生平日在建築工地搭鷹架,職業傷害之下,肺部始終不適,後來只得在家休養。為了養育兩個孩子,林阿屘自生產線下班後,晚上再到餐廳兼差;看見餐廳時常因為辦婚宴而累積大量的紙箱,加上聽聞上人呼籲資源回收,她向餐廳老闆要了紙箱,先生則騎著摩托車來協助她運載紙箱至慈濟的回收點。
四十三歲起,「做環保」成為她此後二十多年來生活的一部分。曾經三天兩頭就騎著腳踏車到土城區會員家中載運回收物資,回收物資塞滿腳踏車前後,再穿越車流回到雙和;直到清潔隊開始收取回收物,才結束了這驚險的旅途。
林阿屘培訓慈濟委員時,先生健康情況堪慮,她出門上課時難免牽掛,但先生戴著氧氣罩、語調輕快地對她揮手:「不要緊啦!你去上課。」一九九八年,在她受證成為慈濟委員時,先生也病逝了。
「不上班、無聊的時候就容易想到先生的好……」林阿屘的眼神閃過一絲惆悵,隨即又露出古樸的笑容。長年投入志工,儼然成為一種精神寄託的力量,如今和兩個兒子同住,生活早已毋須為經濟煩憂,但為了能夠讓金融大樓的資源回收持續,她捨不得自打掃阿姨的工作退休。
一生勞動,她爽朗地笑:「能做就是福啦!」膝關節受傷之初,她難免害怕:「腳痛就不能做事了,怎麼辦?」這分擔憂後來成為一種豁達:「做到不能做為止,就好了啊!」
從容老去
既然衰老是必然,陳秋子和徐文炳決定做好準備迎向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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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秋子和徐文炳夫婦每天早上搭著公車前往環保站,他們總覺得能出門做事就是福氣,好過苦守在家「讓電視看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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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七點多,七十三歲的陳秋子牽著長她二十歲的先生徐文炳搭上公車,前來雙和環保站。
兩人安靜地整理著塑膠袋,直至近十點,攜手離去;每週一、三、五,他們固定在家和遠在美國的女兒視訊連線,「女兒說,聽見爸爸的聲音,就代表爸爸身體健康……」
每天,陳秋子精準地準備兩人的蔬果,小番茄一人六顆、葡萄六顆、木瓜半顆、芭樂半顆……「人老了,一定要注重保養。」她說。我問,每天吃這些數量是來自醫師的建議嗎?她搖搖頭,認真地說道,觀察自己的身體久了,身體自然曉得需要吃多少。
陳秋子是新竹湖口的客家人,家裏務農的辛苦,讓她童年時就決定翻轉自己的人生。「我想讀書,我不要種田。」挖地瓜、餵豬、農務忙碌,但她腦子裏默記著九九乘法表;小學畢業成績優異,但阿嬤堅持反對她升學。
年紀稍長,她北上至中和地區的工廠上班,也在親戚的介紹下,和自部隊退伍、服務於公部門的徐文炳共組家庭,養育兩個女兒。
投入工廠生產線勞動四十一年,她自紡織廠的送紗小妹成為論件計酬的織毛線女工,後來又從電器生產線的作業員成為模範領班。她眼神發亮地說道,曾經在公司的宴席上,與她同桌的全是外商經理人,只有她一個客家女孩。憑著不服輸的個性和勤奮的雙手,她依然開創了未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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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妻倆在環保站一隅整理塑膠袋。陳秋子不管去到哪兒,總是牽著九十三歲的徐文炳,形影不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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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退休後,先生每天固定到公園健走散步,但同行的夥伴逐漸因為年老生病,無法再出門。夫妻倆想著,衰老是人生之必然,每天除了強健身體,還能否再多做點什麼?陳秋子的妹妹是慈濟志工,建議他們去環保站當志工,自此也成為固定的行程。
採訪的過程中,徐文炳始終憨厚地微笑著,偶然他起身,客氣地說道:「你們聊,我去一下洗手間……」陳秋子對於先生何時開始出現失智症狀是清楚的,去年夏天的某日,他們一如往常地拌嘴,她突然發現先生前言不對後語,持續好一段時日,於是帶著先生就診,得知是罹患了輕度失智。
談及女兒不在身旁,獨力照顧失智的先生是否辛苦,她篤定地向我說道:「不會啦!」先生像個老小孩,兩人偶爾鬧脾氣;我問,如何面對難以痊癒的失智症?她沈思了一會兒說:「不要緊,慢慢來……」
「能出門做事是福氣。」陳秋子說,年紀大了,最怕的是身體不再活動自如,只能苦守在家看電視,「像我老頭現在就是給電視看……」
採訪結束前,離去許久的徐文炳回到了我們面前。他紅撲撲的臉頰依然掛著古樸的微笑,略微喘氣地說:「我剛去洗手間,你們就不見了。我繞了好大一圈到處找,原來你們在這裏!」
陳秋子望著徐文炳莞爾一笑,轉頭對著我說:「這裏很安全,大家都很和善,來這裏總是很安心。」兩人牽著手,再度回到分類區整裏成堆的塑膠袋。
不老黑手
陳亞娥俐落解構廢舊電器,也從走過大時代的社會經驗中爬梳出智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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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亞娥秀出一九五五年取得的退役證。走過時代動亂,「環境許可就要多付出」的想法,他始終放在心上,七十八歲自保全工作退休,便投入環保志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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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早上,八十四歲的陳亞娥和妻子一同在家裏看報紙、做家事,十一點多來到環保站;鐵鎚敲打的聲音響亮刺耳,他坐在工作檯的一角整理廢電器,直到午後三點多才返家。
居家時光,他偶爾做點簡單的裁縫,縫補衣服上掉了的扣子,或憑著上館子的記憶,做幾道有興趣的菜來嘗試。
陳亞娥說話帶著厚重的廣東口音,一九四九年跟著國民政府遷移到臺灣。雖然是氣宇軒昂的軍人,卻因為當時的戶政人員聽不懂他的口音,而在姓名上誤記了貌似女性的名字。許多人勸他改名字,他率性地說,活了一大把年紀,平安健康,又何必為了名字煩惱呢?
在那個大時代,陳亞娥是個被迫入伍的娃娃兵,他思量著自己對軍旅生活並不嚮往,只是順著時代的洪流不得不成為軍人,來到臺灣、退了伍,憑著在陸軍團的駕駛經驗,在政府部會及不同的公司行號擔任司機,他眼神發亮,「所有的車種,我只差沒開過貨櫃車……」
一度,他也開過計程車;退伍之初儘管一無所有,憑著駕駛的絕活,養活了一家八口;直到七十八歲,才自社區裏的保全工作真正退休。
擔任保全值班期間,社區裏的慈濟志工和他聊天,也邀他成為慈濟會員。走過時代的動亂,他總想著有一天若環境許可,也要多付出一些;於是,捐款給不同的慈善團體就成了習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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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軍到退伍,陳亞娥駕駛過各式各樣的車種,也對修理機械有一番心得,這項絕活在環保站裏解構廢電器時派上用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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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休後,他應著志工的邀約,到家附近的雙和靜思堂參加歲末祝福典禮,才發現原來可以投入的志工事務種類之多。
「我喜歡做勞力活兒,以前開車,也時常要修車……」四年多來,他天天到環保站從事老本行「黑手」,憑著對機械的興趣,他能從廢棄物件中找出可回收的各式金屬器物。
他回想過往,曾在金門八二三砲戰中受傷住院,對於病榻心情感受良多,隨著年歲累積豐富的保健常識—— 年輕時因為長時間開車,養成了少量多餐的習慣,減輕胃的負擔;交通路況有時難免混亂,遇到任何事情必須一步一步來,免於瞎操心;若是聽聞負面的言語,別往心裏放,只管笑一笑讓它過去;對未來擔心也於事無補,因為人離開世間後,什麼也沒有……
【歡迎來找老朋友】
雙和環保站
新北市中和區中山路三段41號
02-822816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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