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寫母親容顏
撰文‧鄭善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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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筆塗寫是鄭善意的興趣;自從投入筆耕志工,採訪寫作進一步成為志趣。(攝影/黃秀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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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離世前,仍殷殷叮嚀我:
「要跟緊你師父……你的心才不會苦!」
「媽媽,請你別再擔心,我已然放下。」
幼時罹患小兒麻痺症,後來陷入婚姻的瓶頸,
母親始終擔憂我、愛護我;
當我成為慈濟筆耕志工,寫自己的故事時,
也像寫著慈母一生的奉獻。
床頭的電話驚天動地響了起來,好夢方酣的我迷糊地抓起話筒,傳來急促的聲音:「是善意師姊嗎?都幾點了?」
原來是錄影和拍照的人文真善美志工,等著和負責採訪撰稿的我會合,拍攝環保志工的故事。準備出門的同時,我心裏納悶著,我還沒有提出這個採訪的企畫案,負責拍攝的師兄怎麼會先到呢?但馬上出發再說。
待我匆匆趕到,兩位師兄已經架好腳架;環保點簡陋的棚子底下,只有一位師姊正身手俐落地整理面前的一大簍瓶瓶罐罐。師兄依舊語氣急促,只曉得前一晚接獲通知,到「春鳳」師姊這個環保點採訪,我只得硬著頭皮上前。
眼前的受訪者──王玉鈺來自緬甸,為了想替因車禍受了重傷的兒子積福,每天總是趁著清晨,婆婆和孩子還未起床前來做環保。那分母愛令人尊敬。
然而,面對我突如其來的採訪請求,她顯得不知所措,只是一個勁地搖頭。「我們想報導你對孩子的愛……」我和她分享道,陽光面愈大,陰暗的角落就愈少;「好人」把他的「好」傳遞周遭,就會讓「好人」愈來愈多……
她靦腆地說起三年前,兒子大吉和同學騎機車發生嚴重車禍,前後動了三次腦部手術的往事。手術後仍沈沈睡著的大吉,必須依賴呼吸器維持生命。她辭去工作,一心一意守護,不斷地向佛菩薩祈禱、不斷地為他按摩、在他床邊念佛……
大吉終於醒了,但腦傷後的智能只如五、六個月大的嬰兒;兩、三個月後,大吉會站了!她信心大增,不只耐心地扶著他學步、做字卡教他認字,還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學寫字。
採訪結束,我趕緊坐到電腦前寫稿,企圖把握最鮮明的記憶。但,流暢的打字聲戛然而止,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,玉鈺扶著大吉學走路的畫面,換成了母親牽著小善意……
三千寵愛集一身
一九五五年,以傳統接骨術遠近馳名的祖父,在確定群醫對我的小兒麻痺症束手無策後,決心自己治療。而憂心如焚的母親,為了讓我快快好起來,發願終生「早齋」。
三年後,我終於能站,在母親的牽扶下顫顫學步;雖然走起路來笨拙緩慢,母親卻是含淚微笑地向佛菩薩跪了又跪,感恩再感恩:「能走就好。」
雖然我能走路了,卻經常跌倒,有一次兩個膝蓋都跌出了傷口;看著坐在地上哭的我,母親一邊幫我上藥,一邊淚眼汪汪地說:「對不起!是媽媽沒有把你照顧好。如果我能替你痛就好了。」
上小學後,母親怕我跌倒,遇到天雨路滑便揹著我上、下學;到了小學三年級,父親為了就近照顧他公餘開墾成的梯田與農作,舉家遷居離家三公里外、溪澗對岸的山上木屋,但到學校的路途更遙遠了。
同為山上鄰居的同學,總是陪著我上學,幫我拿書包,母親卻擔心我滾落山坡或掉進溪裏,依然在每個上學日揹著我跋山涉水,到了平地才讓我和同學走去學校。放學後,她早已在田埂邊等著揹我回家。即使後來我長得和母親一般高,她依然如此,從無怨言。
擔任公職的父親,時常為鄰里排憂解難,加上母親的好人緣,以及我一向不差的課業,又時常參加演講比賽得獎,即使身體不便,未曾讓我感受到鄰人有何異樣的眼光。父親也總是告誡弟妹們,凡事讓著我。
一回,大弟與我起了爭執,兩人扭打了起來。正在打掃庭院的母親,聽聞小妹的驚叫聲,抽起竹掃把上的細竹子連忙趕來,「咻咻咻」三聲,大弟倏然鬆手跳開,撫著小腿上泛紅的竹痕,吃驚地瞪著母親大叫:「怎麼就打我?每次都偏心姊姊,她才那麼霸道,以後肯定嫁不出去!」
霸道?也許有那麼一點,但我寧願以為那是好強。長大後,在眾目睽睽下時常跌坐地上的窘態,仍令我不得不感到痛苦和自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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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善意就讀高中時和母親合影。母親豁達大度、寬容慈愛,終生影響鄭善意。(相片提供/鄭善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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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婚姻路上跌倒
婚後,有疼愛我的先生和公婆,然而我依舊「霸道」。婆婆曾經看不過我「修理」調皮的六歲兒子方式之火爆,氣不過而打電話向我母親「告狀」:「善意怎麼可以這麼兇!」
母親忙不迭地道歉,也勸我收斂自己的脾氣;心疼著兩個孫子,又總是一再囑咐他們:「要照顧好你們的媽媽;和她出去,一定要扶著她,別讓她跌倒。」在往後的歲月裏,不只是兩個兒子,媳婦與孫輩們和我出門也總是牽著我。
我的婚姻終究亮起了紅燈,萬念俱灰之下,竟忘了慈母的百般呵護,更聽不進她的任何勸解,只是自顧自地向她說:「讓我死吧!否則我發瘋了,你更麻煩。」
懵懂如我,不曾覺得這番話對母親來說是何其殘忍。直到此刻,寫著玉鈺為孩子所作的努力,才恍然自己的不孝,而悔不當初。
婚姻路上,我痛苦掙扎了十多年,雙親和妹妹鼓勵著我:「心靈有了皈依,苦將不再是苦。」二十三年前,我撥打了桃園慈濟會所的電話,徬徨無助地「避」入慈濟。
上人的開示與著作都是我的心靈妙藥,我逐漸平靜而有所領悟:「是我的,別人帶不走;不是我的,求也求不來。」我學著放下對「小愛」的執著,並且投入了筆耕志工的行列。
電話聲響打斷了我的思緒,彼端問道:「您知道羅翰鵬師兄去哪裏錄影嗎?我們一早就在『秀鳳』師姊這裏的環保點等他,可就是不見人影。」喔!原來此「鳳」非彼「鳳」,早上的採訪原來是誤會一場。
若不是有這場「誤會」,我也難以醒悟母親對我的愛、懺悔自己的懵懂。想起上人曾說:「自愛是報恩,付出是感恩。」我告訴自己,此後不但要照顧好身心,莫讓父母擔心,更要努力投入人文真善美志工,耕耘文字福田。
「小螺絲釘」的承諾
電腦排版、校對與編修稿件是我的工作;信筆塗寫,則是我的興趣,陪伴我走過每個寂寞憂苦的時刻。但是真正開始採訪寫作,才深深體會「書到用時方恨少」。因此,我不只積極參加桃園地區的文字共修,更開車到臺北學習「慈濟人列傳」、「小說班」寫作。在老師的悉心教導下,我成為桃園地區的種子小老師,陪伴新進筆耕志工一起為慈濟寫歷史。
「可以不要用我的稿子當教案嗎?」有一次文字共修的前十分鐘,一位新進筆耕志工寒著臉向我說。
看得出來她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把話說出來。「因為你第一次寫稿就被改得『滿江紅』,很糗?」我笑著問。「很感恩你幫我改稿啦……但把它攤在大家面前實在很丟臉。」她低頭囁嚅地說。
面對她的窘迫,我心裏有數。回想當年拄著柺杖奔波臺北地區,到慈濟「小說班」上課的日子,我的第一篇小說〈桂花香〉出爐,一修再修,直到自以為是精心之作,才信心滿滿地拿出來和同學們公開討論。結果,鼓勵稱讚固然有,質疑批評更如滔天巨浪,打得我手足無措。
那天下課,我傷心地離開教室。開車回家的路上,理智與情感不斷地拉扯,不服輸的我不斷對自己喊話,絕對不能被打敗……這天晚上,我好累,卻輾轉難眠。
凌晨三點,我打開電腦,寫下心裏的無奈。〈桂花香〉,我原本可愛的「孩子」,剎那間變成醜八怪,甚至要夭折了!這滋味誰能體會?老師說不要怕改,我是不怕改,只是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絕望。接連幾天,我看著〈桂花香〉發呆,每次都當是「瞻仰遺容」。
偶然,我想起曾經在人文真善美志工座談會上,當著上人、靜思精舍師父以及六百多位志工說過自己的故事。我說,罹患小兒麻痺症的自己連路都走不好,縱使想追隨上人,但又能做些什麼呢?上人曾說,一張桌子,桌面有桌面的功能,桌腳有桌腳的作用,即使作不成這兩個,也可以作將桌面、桌腳合在一起的那粒小螺絲釘。
成為「小螺絲釘」,就是當時我對上人的承諾,上人期許的眼神頓時歷歷在目。
我告訴自己,不能連成為「小螺絲釘」的機會都放棄,儘管是土法煉鋼地寫作,但總是勤能補拙。
我的「孩子」於是翻轉了夭折的命運,〈桂花香〉的主角──陳當世師兄的故事,後來也改編成為大愛電視臺《長情劇展‧當我們同在一起》的劇碼。我不再輕言放棄寫慈濟人的故事,也時常和新進的筆耕志工分享這段經歷。在寫作路上坦露自己的不足,反而令行囊豐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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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善意(右二)編修志工撰稿,時常與新進志工分享編輯採訪的心得。
(攝影/詹秀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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體悟聚散有時
約莫十年前,「慈濟人列傳」的寫作專案展開,我也投入其中,記錄著社區裏資深志工的人生故事。藉由寫作參與他們的生命,卻也不免感受人生的離散而悵然不捨。
八年前的新年,坐著輪椅的黃秀巧師姊在兒子的陪伴下,滿心歡喜地領受了上人的祝福,卻在我完成她的故事的幾個月後,敵不過病苦而離世。
我所撰寫的另一位鄒羅清女師姊,則是夫妻兩人為了突破經商的瓶頸,而在一九八五年舉家移民至中美洲的多明尼加開創事業。身處異鄉,面對物質貧困的環境和語言、文化的隔閡,努力讓艱苦的生活漸上軌道。
十八年前,加勒比海地區遭颶風襲擊,臺灣和美國慈濟人前往勘災,包括清女在內的當地臺商紛紛提供協助,購買賑災物資,親身投入打包、發放和翻譯的行列;他們同時也成為在地的第一批慈濟人,成立了加勒比海地區的第一個聯絡據點,就地推展慈濟志業,著力於慈善與教育援助。
十三年前,他們夫妻倆結束了事業返回臺灣,帶著兒子投入環保志工;清女七十五歲時罹患了肝癌,適逢「慈濟人列傳」的進行,接獲任務的同時,我和圖像志工詹秀芳師姊一同著手採訪她。隔年,《桃仔園慈濟人列傳》集結成冊、付梓成書,清女微微顫抖的雙手接過書,笑容滿面地再三感恩,發願生生世世都要做慈濟。一年後,清女也離我們而去了。
到底是明天先到?還是無常先到?我深切體會上人所言:「行善、行孝要及時。」
母親八十二歲時,失智而逐漸拒絕飲食,日漸體弱。守在床邊陪伴的同時,我寫著母親的生平故事。母親精神好時會問我:「在忙什麼?」我告訴她:「我在寫你的故事。」母親勉強牽動嘴角笑了笑:「你會寫故事喔!是慈濟的師父教你的?」我握著她瘦弱的手:「師父請老師教我的。」「你的師父這麼好,要跟緊緊!」說完,母親便沈沈睡去。
四年前的中秋前夕,母親安詳辭世。守喪期間,我將母親的生平事跡列印成冊,告別式時分送至親好友,作為對她的憑弔與懷念。想著母親生前的豁達大度、對兒孫的慈愛,不禁潸然淚下,彷彿耳邊又響起她的殷殷叮嚀:「要跟緊你師父……你的心才不會苦!」
「媽媽,請你別再擔心,我已然放下。」二十多年來,聽上人開示,書寫、編修不下八十篇的「慈濟人列傳」,我體悟到人生無常,天堂、地獄只在一念間。
若說來世的人生劇本是自己這一世所造,我的腳不好、婚姻亮紅燈,面對這些前世造就的人生劇本,我早已無怨尤。感恩先生激起了我的潛能,讓我學會騎車、開車,並且進入慈濟學習寫作,從依附樹幹的菟絲花蛻變成堅強、獨立的蒲公英,才有此時的我,為來世繼續譜寫人生劇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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