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淘金者的滄桑足跡】 反黑歸白,霓虹燈下「素」顏度人
◎撰文‧葉文鶯 攝影‧顏霖沼
她的本名林素,
二十八年前改名為「素子」,人生在東京重新開始;
為了合法自營酒店,她嫁給第二任丈夫,成為鹿島太太。
總是穿著高雅旗袍招呼客人的「媽媽桑」,
曾幾何時,還原了清淨面貌,身上只剩清一色的藍。
為了慈善訪視工作,穿梭紅燈街區、車站、醫院……
曾經迷失在暗夜的人生,
如今在苦難的暗角,散發亮麗光芒。
位在東京新宿區的歌舞伎町,是著名的紅燈街區,酒吧、餐廳、俱樂部至少三千家以上。
歌舞伎町活在夜晚,燈紅酒綠眩惑著世間男女的感官欲望;竟夜狂歡後,在白日光影下便失去了血色。據統計,此地來自中、韓、泰、俄的外籍打工者中,有高達五成為非法居留。也有不少台灣人在此開設餐廳、酒店或打工。
距離此地步行大約十多分鐘,就是慈濟日本分會所在。初抵東京,訪視組組長林素子問我們:「晚上要不要到歌舞伎町?」
林素子曾在那裏開過餐廳,有著深厚的地緣關係;自從加入慈濟,在那兒開店或打工的昔日舊識大多成為她的會員,她常前去收善款。
此行,她將帶我們了解,她和一群來自台灣的女子,如何在社會福利良好的日本「做慈濟」。
【走進歌舞伎町】
紋了眼線、眉毛,林素子深厚的雙眼皮底下,眼睛大而有神。她個性爽朗、作風明快,站在一家俱樂部樓下,指著對街轉角二樓:「那是我以前開餐廳的地方!」
昏暗的燈光下,小小的窗格子切割著男男女女的肢體動作,像是分格漫畫,挑起人窺視的好奇。
「每次來收善款,我一定穿委員制服,前襟這八顆釦子上面有『法船』,像是我的『護身符』。」林素子表情認真地說。制服代表慈濟形象,她通常不進店裏坐,只站在門外收款、奉上慈濟刊物;既不影響對方工作,也避免旁人對慈濟產生誤會。
為了協助訪問,林素子破例走進俱樂部。推開門,在此打工的哈爾濱青年小潘熱情招呼我們;他從林素子贈閱的《慈濟》月刊得知,慈濟在大陸甘肅、貴州等地扶困並興學,也捐款支持。
不多時,俱樂部「媽媽桑」孫小姐現身,一襲粉色露肩洋裝線條剪裁大方、俐落。她夾雜國、台語笑說:「你們師姊每次來都奉勸我早日脫離這個『黑暗的社會』!」從她低啞的嗓音裏,聽得出她還不想轉行。然而林素子對孫小姐的勸告,語重心長。
「當初日本慈濟志工向上人報告,打算在大久保區這棟大樓設立會所。有人說,那附近有歌舞伎町、另一邊是賭場,緊鄰聲色場所設立分會,合適嗎?」林素子卻想,藉由地緣關係隨機度眾,可讓人人有機會聽聞正法。
「以前不懂佛法,想說賣酒也不害人,」林素子嘆道:「後來聽上人說,我們邀人喝酒,那人走出去發生意外或回家跟太太吵架,都算是我們的罪過啊!」
當年其實是不得已,酒店門裏、門外才一個腳步,林素子茫然地踏進去,卻花了十多年才清醒著走出來。
【失婚‧結婚】
民國六十八年,桃園中正機場。年甫三十的林素子在親友簇擁下即將遠行。抱定「好馬不吃回頭草」的決心,她要到日本賺錢養大兒子。
二十歲嫁給初戀情人,林素子生育兩子,自認婚姻幸福,絲毫不察先生早有外遇。
二十五歲那年事情爆發,先生選擇與外遇對象共組家庭。糾纏多時,林素子忍痛簽字離婚。看著甜蜜的結婚照片猶如一場諷刺的騙局,她將它們撕成碎片,帶著兩名稚子投靠大姊;白天到高爾夫球場背球桿,下班後照顧孩子。
「一定是她做錯事,才被先生離婚……」當年台灣社會對於失婚婦女並不友善,婚變加上女同事的冷嘲熱諷,林素子經歷了人生最感到身心俱疲的五年痛苦日子。
「那時每天下班回到家,眼淚掉個不停,不知道那就叫作『憂鬱症』!」
林素子後來嘗試轉換工作,做直銷、學美容,但是每天張口吃飯就要用錢,等不及把技術學會,聽說到日本賺錢容易,她將孩子交託大姊照顧,單槍匹馬去闖盪。
本以為是受雇到日本的餐廳洗盤子,在飛機上詢問同行友人,對方說了一句日語,她聽不懂。
「我們等於是到台灣的『酒家』上班啦!」林素子這一聽,淚流滿面。
良家婦女一夕成為酒家女。林素子下機的第一份工作位於池袋,有日本、台灣和泰國女子坐檯陪酒。她在台灣學過一點日語,然而開口畢竟捉襟見肘。不久,她在新宿一家餐廳找到工作,白天工作四小時,工資兩千日圓。
「坐檯陪酒,晚上七點到十一點就可以賺一萬一千日圓。」林素子沒忘記到日本的目的,這一盤算,儘管不適應夜生活,白天工作完又回到酒店兼差。
自從沾上酒氣,林素子發現自己竟有千杯不醉的本事,憑著這一點,她在酒店還算受歡迎。
「人,就是貪心。客人一開酒,我就賺錢!」林素子夜夜向人勸酒、敬酒,看不見自己的迷失。
「在日本,哭最多就是想兒子!」林素子偶爾與酒客訴說遭遇,他們最佩服她獨力撫養兒子的勇氣。在酒客眼中,她是強者;但婚姻生活所受的委屈,卻讓她無法見容於當時台灣保守的社會,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感慨!
大兒子上了國中經歷叛逆期,林素子擔心孩子學壞,回到台灣陪伴一段時日。重返日本,俱樂部媽媽桑開了另一家店,原來的小酒店打算頂讓。為了取得合法身分開店、賺進更多錢,她嫁給酒客鹿島先生——一名官員的座車駕駛。
「我們夫妻沒有一樣合得來!」林素子形容自己個性大而化之,先生做事小心翼翼;她出手闊綽,他生性節儉。他的工作時間、收入固定,老說她做生意是在「冒險」,勸她也當個上班族,作息才能配合。
雖然夫妻之間沒有愛情,但林素子由衷感謝先生給予她充分自由,長年來成全她賺錢寄回台灣撫養兒子的心願。
【懺悔‧向善】
隻身來日本營生,經歷過困苦,但林素子不改慷慨助人的本性。二十多年前一位朋友到日本購物,所帶現金不足,向林素子借十萬日圓。她阿沙力地說不用還:「若你一定要還,就捐給慈善機構吧!」
那時,正是花蓮慈濟醫院籌建期間,贊助一張病床一萬五千元,相當於十萬日圓;友人以林素子的名義捐贈病床。後來她收到慈濟寄來的收據,因此聽聞慈濟。
事隔多年,一九九三年五月,林素子在東京參加慈濟茶會,當時日本分會正式登記成立才兩年;同年八月,她與會眾一行來到花蓮靜思精舍參訪。
「你們在日本做什麼?」初見面,上人關切這群在海外謀生的女性。
「我們在日本開店。」快人快語的黃素梅搶先回答。
黃素梅是童養媳出身,好不容易擺脫命運掙得機會到日本,與日籍丈夫生育一子後,她一心想到外面工作,他卻希望她全心照顧家庭,爭執不下因而離婚。她在銀座開起酒店、靠自己養兒子,滿腦子生意經。
黃素梅在酒店應付客人的功夫一流,然而面對上人的垂問,她不知道下一句話該如何回答。
「生活沒問題吧?」幸好上人不問她們開什麼店,這教黃素梅、林素子大鬆一口氣,卻也自慚形穢。
【受證‧承擔】
「進來慈濟才發現,外在的物質已沒有我想要的了!」林素子語氣堅定,不忘初衷。
她聽聞上人教法,便要求自己過「如法」的生活——一想到自己在歌舞伎町開餐廳,既賣葷食也賣酒,林素子自認犯了佛教「不殺生、不飲酒」的戒律。她良心過意不去,不惜結束才投資三年的餐廳——包括保證金、租金、設備和裝潢費用等,至少虧損一千五百萬圓左右;但她不後悔。
當時她還有一家錄影帶出租店,擁有版權的帶子只占七成。「我盜版,還抓別人盜版!上人為弟子制訂十戒,我犯了好幾戒。」林素子每提起這段過去,總是語帶懺悔。
愈了解慈濟,林素子發心不只做一名捐款的會眾,而是要承擔責任,在異國推動慈濟。
一九九七年,林素子受證慈濟委員,結束所有事業,全職擔任志工。
為了爭取時間做事,她在會所放了幾套換洗衣物和志工服,常以分會為家。除了常態工作,每月急難個案約有兩到四件,其中不乏非法打工、遭逢貧病意外或犯罪個案,時常涉及法律與社會黑暗面。「每次接到個案就像燙手山芋,直到事情處理圓滿才能放下心。」
位在歌舞伎町巷弄一家台菜餐廳,老闆李克順從廚師父親手中接掌這家店,是台灣移民的第二代;夫婦勤奮踏實經營,讓這家四十年老店擁有良好口碑。
李老闆和林素子聊起以前店裏的廚師「阿祥」得了癌症。在阿祥生命末期,慈濟志工前去關懷,直到往生助念都陪伴著家屬,讓李老闆相當感念。
來自中國大陸、在燒臘店打工的小羅,生長在農村,吃過苦也見識過大上海的繁華,深知中國城鄉差異大;得知慈濟的愛心深入貧困的內陸,他認為理當盡一分心力。
「捐款是小事,得到的快樂很大。我會儘量保持定期捐款,」小羅承諾將來事業有成,一定做更多善事。
【感恩‧攜手】
八年前,為了留下當地慈濟人活動影像作為史料或傳回大愛電視台製播,林素子以五十歲之齡毅然學習操作攝影機。此後為了整理個案檔案、記錄影像,志工生涯更加忙碌。
自從結束事業,林素子依賴先生按月給予固定的零用錢花用。由於日本生活消費高,加上訪視個案、到會所值班,來來去去交通費用很可觀,她常淪為「月光族」。
先生退休後,林素子曾想多些時間陪伴他,但鹿島先生一向只吃自己做的飯菜,教她這個太太在廚房裏毫無用處。況且夫妻一向尊重彼此的生活空間,他從不要求她天天在家陪伴他,她因慈濟事住宿分會沒回家,他也不曾抱怨。
鹿島,是一位不太需要太太照顧、侍候的好先生,林素子唯一不放心的,是他沒事喜歡在外面喝點小酒,偶爾喝個酩酊大醉睡倒路旁,她接到電話通知,還得去把他「拖」回家。
鹿島不反對太太做慈濟,林素子卻希望他能一起做志工。為了達到這目的,她運用先生的駕駛專長,最初還費心瞞著他自掏腰包,稱說是慈濟僱車載志工訪視個案,以便製造機會讓他多了解慈濟。
「有次義賣會,鹿島先生除了幫忙載東西到分會,頭髮灰白的他還蹲在地上幫一名老人穿鞋……」一位志工從這個小動作,窺見他的愛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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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看,我們以前都是妖精!」林素子指著相簿裏一幀老照片,笑看三位花枝招展的女人,其中一位正是她;另兩位在拍照當時也是從台灣到日本開酒店的媽媽桑,後來都成為慈濟委員,還原了清淨面貌。
「二、三十年前到日本,我們學歷不高又不會講日語,只能靠勞力賺錢——男人當廚師、女人到餐廳洗碗或酒店上班。」林素子回首前塵,身為台灣移民海外最辛苦的一群,多少出自環境的無奈。
「皈,就是反黑歸白。」林素子燦爛笑說,上人給予的法號「慈皈」,正好形容她這大半人生的轉折。
俗話說,女人油麻菜籽命,既然因緣落腳日本,在此落地生根,她相信自己度人的因緣,便在此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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