歹子找回清白人生
撰文‧魏玉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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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邦洲工作之餘到慈濟環保站做資源回收,以實際行動重建孩子心中的父親形象。(攝影/施龍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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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後對妻兒拳腳相向,
還拿了媽媽的手尾錢買毒,
劉邦洲把自己逼向窮途末路;
但他握住志工伸出的雙手,
走回正道著實百般辛苦,
他只有一個期待──
回報母恩,修補破碎的家庭。
「師姑,我演不下去,我一演就哭了!」環保志工劉邦洲參與《父母恩重難報經》音樂手語劇演繹,彩排中每一個對父母親的忤逆動作,彷彿是他當年對待媽媽的翻版,這讓他一度無法克服心境,懺悔的淚水溼了又乾。
二○一五年,劉邦洲的媽媽因病住院,一天傍晚六點多,他前往病房探視,卻難耐毒癮發作,順手拿走媽媽放在床邊桌上的錢包……當天晚上十點多,他接到太太的電話,「媽媽過世了!」
他從床上跳起來,腦子還嗡嗡地抓不著任何思緒;待回過神來,一句清晰的話衝進腦海:「我怎麼這麼不孝,竟然拿了媽媽的『手尾錢』去買毒!」
孩子又怕又恨
劉邦洲出生在臺中東勢,自小父母分居,三兄弟跟著以砂石業維生的爸爸到高雄居住;二哥多病,被送回東勢跟媽媽同住,他和大哥則繼續留在南部。
爸爸的交遊對象,多為道上兄弟,劉邦洲和大哥耳濡目染,也沾染江湖氣息,「九歲開始,我就被抓進派出所,被我爸爸保出來。」派出所、少年觀護所,成了劉邦洲經常進出的地方。
不升學,也不知該做什麼樣的工作,加上爸爸工作失利,父子回到東勢,劉邦洲就在爺爺開設的貨運行幫忙。貨車來往梨山、卓蘭和東勢,運出當季水果和蔬菜送往臺灣各地,他跟著南來北往送貨;二十歲時,和同在貨運行當會計的女孩結婚,有了一個兒子和一對雙胞胎女兒。
劉邦洲江湖習氣未改,經常於酒後對妻子、兒女拳腳相向,甚至染上毒品;媽媽對他苦勸無效,妻子也痛徹心扉,孩子更因爸爸的凶暴,對他又懼又恨。妻子忍無可忍,申請家暴令,讓劉邦洲無法接近他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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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○一七年一月,志工黃明月(右)鼓勵劉邦洲(左)勇敢面對錯誤,找回清白的人生。(攝影/游國霖) |
「少年吔,鬱卒喔!」
二○一六年中秋節前夕,臺中慈濟醫院常住志工黃明月和往日一樣,跟來往的病人親切招呼,也和醫院裏各個定點的志工寒暄;無意間,瞥見一位長髮及肩、身形消瘦的年輕人,眼神渙散在大廳緩緩移動腳步。黃明月直覺:「這個年輕人需要協助。」
過了幾天,坐在志工服務室裏的黃明月,又看到那個年輕人,站在醫院長廊的背影,手中拿著一根菸,另隻手拿著一只透明的瓶子。陪伴過許多個案,黃明月知道,瓶子裏裝的一定不是白開水。
一支、兩支,當他點燃第三支菸,黃明月感覺時機成熟,順手從桌上拿了一顆水梨,走了出去。
「少年?,鬱卒喔!」年輕人看了她一眼,繼續抽菸。「你會來醫院,一定是身體出問題,可以肯定的是,你手中拿的兩樣東西,對你的身體一點幫助也沒有。」年輕人還是面無表情,沒有反應。
黃明月繼續說:「讓我猜猜看,你一定是為了身體健康出問題在煩,不然就是經濟來源有問題,或者,家人都不理你……」說到這裏,他瞪大眼睛說:「你怎麼都知道!」
他的反應如預料中,黃明月抓準時機,接著說:「這樣啦,我用水梨跟你換手中的菸和那瓶東西。」看到水梨,他的眼神由渙散慢慢聚焦,「水梨喔,那個我們東勢最多,我曾經跟貨車載一大堆的水梨到各地去。」
「這樣喔,不然,我改用鳳梨酥跟你換啦!」黃明月走進志工室,拿了一盒鳳梨酥,成功地取走年輕人手上的菸和瓶子。
這位年輕人,就是劉邦洲,長期酗酒、生活作息紊亂,他的胰臟發炎必須開刀治療,一個人來了幾次醫院,當醫師排定要開刀時,他愁了,「錢,哪裏來?誰來照顧我?」
不忍心看到迷茫的人走投無路,黃明月在他住院期間,熬煮稀飯,餐餐送到病房給他吃。出院後,手術傷口未癒,黃明月和鄰近臺中慈院的新田環保站志工呂明煌取得聯繫,一起陪伴劉邦洲,並請關懷過多位更生人的慈濟志工蔡天勝,要共同協助他找到人生新方向。
黃明月的出現,對正走到窮途末路的劉邦洲來說,猶如一盞明燈,他決定緊緊把握;而蔡天勝和呂明煌亦父亦兄的關懷,彷彿讓他重獲親情的呵護。就這樣,劉邦洲每天從東勢騎車到環保站,跟著志工做環保,中午過後到慈濟醫院靜思書軒抄寫靜思語,心情找到未曾有過的寧靜和安定。
每天騎車來往東勢和潭子,終究不是長久之計,再加上他已決定脫離往日生活圈,黃明月和呂明煌於是勸他勇敢面對往日犯下的刑案,服刑期滿後,還給自己清白的人生。
二○一七年二月,黃明月和呂明煌陪著劉邦洲前往臺中監獄報到。「進去後,要堪得住一切。」戴上手銬,走進鐵門那一刻,劉邦洲將黃明月如慈母般的叮嚀謹記在心,「我們進去是要懺悔的,是要求得一顆乾乾淨淨的心出來。」他轉頭告訴鐵門外的黃明月和呂明煌:「師姑、師伯,一年七個月後見喔!」「好,我們等你!」黃明月給了他堅定的回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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陪伴過多位更生人的志工蔡天勝(中)關懷劉邦洲(左),一起參加讀書會,堅定徬徨的心念。(攝影/游國霖) |
在環保站療傷
劉邦洲入監服刑後,幾乎每週都寫信給黃明月和呂明煌,報告他在監獄裏的情形,當然,還希望能夠得到妻子和兒女的訊息。
為了讓劉邦洲寬心,也平撫他的妻小多年來受苦受罪的心靈,黃明月在劉邦洲入獄後,前往他東勢的家中關懷。多次見面互動後,三個小孩總愛膩著黃明月叫「阿嬤」,劉太太到慈院看診,也會到志工室找她。
「帶著孩子到環保站來吧。」和劉太太一家人較熟後,黃明月開口邀約。從此,每週六她就帶著三個孩子從東勢來到新田環保站。環保志工的和善,讓孩子喜歡在環保站裏穿梭,劉太太在做環保當中,似乎也找到了心靈的依靠,和志工有說有笑。
念小學六年級和四年級的孩子們,從環保站師姑師伯口中,聽到有關爸爸的事情,「你們的爸爸在這裏很勤奮喔,他已經改過向善了。」儘管如此,停留在記憶中的爸爸,粗暴的印象依然是那樣鮮明。
黃明月和呂明煌知道,急不得,畢竟劉邦洲帶給家人的傷害太深了,雖然知道他多麼希望得到妻子的原諒,也想要擁抱三個孩子,但是因緣有待成熟之日。
出獄後第一站
二○一八年六月六日傍晚,黃明月如往常在醫院裏走動,留意著走道上的患者和家屬,決定是否需要伸出援手。
手機突然響了:「明月師姑,志工室有個年輕人要找你,他說,他叫劉邦洲。」「劉邦洲?他不是還在獄中嗎?」
懷著不安的心情,她回到志工室,眼前這個人讓她差點認不出來。理著平頭,手中拎著兩個旅行袋,眼睛炯炯有神看著她笑,一年四個月未見,年輕人堅定自信的模樣,跟記憶中的他,不一樣了!
「我今天早上才知道可以提前假釋出來,所以還來不及告訴你!」他難掩興奮地告訴黃明月。「原來如此!這樣出來,要住在哪裏呢?往後的生活如何安排呢?」一連串的問題像跑馬燈一樣,在她的腦中盤旋。
接到電話趕來的呂明煌,陪著劉邦洲在環保站惜福間過夜,兩個人像久別的家人般無話不談,因此進一步了解他的過往和想法,也疼惜這個年輕人,更想要幫助他。
志工傅美珠知道劉邦洲的處境,主動無償提供他住處。住的問題解決了,生活怎麼過呢?總不能像入獄前,天天待在環保站。
「人家有心要改過,我們怎麼可以不給他機會!」經營五金工廠的志工賴明德,在聽過呂明煌詢問工廠是否有職缺時回答他。
工廠悶熱的環境,一度讓劉邦洲無法適應,蔡天勝得知後鼓勵他:「你好好做,一個月後領到薪水,我請你吃飯。」
週一到週五,劉邦洲去工廠上班,週六上午到環保站,其他時間,就跟著志工出勤務,做香積、參加讀書會,只要邀約,他都盡可能參加,愈了解慈濟後,更堅定自己做慈濟的心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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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父母恩重難報經》音樂手語劇中演繹逆子,昔日情景重演,劉邦洲(右一)心痛懺悔。(攝影/李威德) |
孩子的一杯茶
三個孩子在環保站,只是遠遠看著爸爸,不敢也不願意親近;在劉邦洲出獄前已離婚的前妻,對他更是難解往日心結,連看都不想看。呂明煌告訴劉邦洲:「不要急,用實際行動來展現你的誠意,至於能否得到孩子和太太的諒解,只能看因緣了!」
隨著時間過去,有一天,大兒子接過爸爸的一杯茶,這個動作,讓劉邦洲激動許久,他知道,孩子已經逐漸願意接受他了。如今,三個孩子經常靠在他身上,跟他玩在一起。
那天,到臺中靜思堂做香積途中,一位志工邀約劉邦洲參加《父母恩重難報經》音樂手語劇演繹;他不清楚活動內容為何,只因既然是慈濟的活動,應該就可以去參加。
他所演繹的「逆子」角色,每一個對父母親的忤逆動作,一如他當年對待媽媽,彩排上臺,他一演就痛哭,退卻了。
活動團隊不願放棄,繼續邀約,但是,劉邦洲還是無法鼓起勇氣去演繹,就在他領薪水,依約和蔡天勝一起用餐那天,蔡天勝鼓勵劉邦洲,「一定要去演,我陪你去!」
二○一八年八月十八日,要正式上場了。在二樓後臺等待的劉邦洲,緊張得不知該如何整理情緒,出場的時間點一到,他只能順著流程上臺。眼見欄柵依舊,隨著專業演員的引導,整場的演繹氛圍瞬時淹沒思緒,媽媽病榻上的身影躍入腦海,他悔愧的淚水已在無意識中爬滿臉頰。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完成演繹,下臺後的他直奔廁所,獨自隱身在狹小的空間,掩面痛哭。
連續兩天,共六場演繹,每一回的出場,劉邦洲的淚水總是奔流不止,「我實在真不孝,我怎麼可以拿媽媽的手尾錢去買毒,我怎麼可以這樣傷害我的家人!」
前妻雖然尚無法原諒他之前所鑄成的大錯,不過,兩天演繹,她還是帶著三個孩子到靜思堂,以行動支持他,也讓孩子們看看爸爸的改變。對劉邦洲來說,這無異是最大的支持力量。「我要讓孩子看到我的改變,讓他們知道,他們的爸爸是真心要做慈濟人。」
社區親子成長班和慈少班開課日,本應在家休息的劉邦洲,早早來到臺中慈濟醫院人文空間,跟著志工一起搬桌椅、準備茶水。穿上志工服,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,看著這些年紀與他孩子相仿的學員,他說:「我前妻也有帶孩子參加兒童班,我希望他們不要像我一樣做錯事,讓家庭破碎,更讓自己後悔莫及。」
劉邦洲謹記上人說的,「世間沒有壞人,只有做錯事的人。」想到之前經常帶著二、三十位「兄弟」到處為地下錢莊討債,再對照現今的生活,他輕輕吐了一口氣說:「跟慈濟人一起做事情好幸福,不用像以前一樣,總是擔心被警察抓走。」
劉邦洲封存不堪回首的往事,在黃明月和呂明煌等志工的引領下,昂首向前,一步步邁向嶄新的人生路,「我要用媽媽給我的身體,來做利益眾生的事情,告慰媽媽的在天之靈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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