堅持,就會看到希望
◎蘇芳霈
蘇芳霈,一九六二年生
開業藥師
慈濟北區人醫會志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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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眸來時路,
有些事,不是看到了希望,才去堅持;
而是因為堅持,所以看到了希望。
三十多年前,我在醫院調劑部門上班,醫師開立處方後,負責把藥備齊交給病患。由於一天要處理上千張處方,感覺自己像極生產線女工,不斷重複類似動作,原本細細長長的美腿,也因為久站而變成「蘿蔔」。
每天踩著穩定的生活步調,安逸得恰似一座寧靜的山。只是不解為何山腰之間,常是繫上一帶烏雲,有時飄散、有時齊聚。那片烏雲,始終纏繞心頭,隱隱惹我悶鬱。
清晨出門,我常利用上班前一個小時,在百貨公司的文化教室上日語課;下了課,迅速趕在八點進醫院上班。傍晚時分,穿過分隔島的綠蔭人行道,來到藝術工作坊練字習畫;週三午後的陶藝課,藉著手與陶土對話,轆轤旋轉的當下,才有了短暫的靜心。
一九九五年,臺灣實施全民健康保險。為了因應健保處方箋的釋出,我離開醫院,經營一家健保特約藥局。日子依舊忙碌,生命卻有空洞的感覺。
***
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地震後,因緣際會成為慈濟人文志業中心插畫志工,學生時代為生計投稿繪圖所打下的基礎,竟派上用場。
二○○四年印度洋大海嘯,目睹電視播出慈濟醫療團隊在斯里蘭卡漢班托塔進行義診,我卻只能在電視機前難過、不捨。為了踏踏實實做一些貢獻,我加入慈濟「人醫會」。
這個決定,讓我在往後十年,感覺自己漸漸填飽了生命的空洞。每個月兩次的義診,平溪、貢寮、瑞芳、雙溪、石門等偏遠地區,都留下了足跡。
還記得第一次參加義診,是在冷冽的冬日,地點是東北角的雙溪。天還未亮,我就抵達位於忠孝東路的慈濟臺北分會,來自各醫療院所的志工陸續聚集,天色漸明,確認醫療器材、藥品都備齊了,便出發。
來到雙溪國小,早來的老人家已等著要讓志工量血壓、剪頭髮。或許大家覺得奇怪,剪頭髮也是服務項目之一?不只哩!對於行動不便的人,志工還幫他們擦澡、刮鬍子。
同一間教室裏,牙科消毒後的器具,亮晶晶地依序放好;眼科檢查儀器一應俱全;檢驗科當場可驗血解惑;除此之外,尚有內科、耳鼻喉科、皮膚科、骨科、中醫科。
小小藥局備有藥架和眼藥水、外用藥膏、藥袋、藥匙、數藥盤、管制藥品簿等,依序分配好每位志工的工作位置,流程才會順暢。
我是做最後的衛教和發藥工作。這個工作必須熟悉用藥,仔細核對不同科別開出的藥是否重複、是否遺漏哪個環節,並登記管制藥品;最重要的是,要清楚交代老人家怎麼使用這些藥。
遇到耳朵重聽的阿公、阿嬤,我都要把嘴湊近他們耳旁,大聲把用法說明白,然後請他們重複說給我聽,確定他們知道了才肯放人!
義診活動幾乎都是從早忙到晚,身體很累,但帶給鄉民的助益與便利,是多麼值得感激的一件事。然而,隨著時間不斷拉長,那分感激變成我心中的感恩,因為慈濟教會我一件事——苦人所苦。
因為有人受苦,我才有機會站出來付出。我從這些義診中,學到在生命之前要謙卑,學會處事需不爭、不顯、不露。
另有些獨居老人,臥床又無人照料,平常志工會去關懷;義診這天,醫師還親自到家裏為他們看診、開處方,即所謂的「往診」。
久居深山的案家,住處看來是安全的,可就是每家的距離都非常遙遠,且超過五成是八十歲以上的老人,用藥多科而複雜。
有些案家屋漏牆圮,無以為度,遂列為照顧戶,按月救濟。也有兒女皆為弱智,老父已於榻前逝去,卻不知如何安葬?直等到人醫會來了,才趕緊聯絡鄉老協辦。更有拉撒不能自理,一入屋便臭氣沖天的案家,此時即便是大醫王,也會放下身段,一起打掃住屋,改善其生活品質。
若非目睹,豈能憑空想見,在繁華的都市裏,有這許多需要援助的社會邊緣人?每年四月於花蓮靜思堂舉辦的人醫論壇,或是九月的全球人醫年會,我們都可自國際的醫療團隊、北中南東的人醫會團隊之間,見證這諸多個案。
***
二○○八年五月,中國大陸發生汶川大地震,我隨人醫會前往義診,一個上午的診治人次便達五百人。攝氏四十度高溫的蜀地,對志工們的身體是莫大考驗,即便揮汗如雨,我們也安排每天往診,前往探視那些無法出門的鄉親。
災後校園崩塌多處,不少學童不幸罹難。無處上課的孩子們,紛紛來醫療站當小志工,我帶領五位小志工協助包藥,也教導他們要耐心地對待鄉親。
五年後,得知當時帶領的小志工陳龍,考上了四川醫學院。大愛電視臺記者訪問他:可還記得川震義診哪些人事?陳龍回答:「我記得蘇蘇師姑!」輾轉聽聞後,我眼淚立即奪眶而出!
二○一五年二月,陳龍到臺灣參與慈濟活動,他從花蓮打電話給我,讓我知道他們當年對我的許諾——要成為愛與善的種子,如今都化為行動。
想起當年忍著溽暑,在一片忙亂中與孩子們建立出來的真情,還依然存在彼此心中。這使我相信,種子是會萌芽的,即使看不到,也必然在這世間的某處,不斷成長。
二○○九年八八風災重創南臺灣,我再度背起藥箱,隨著人醫會志工的腳步,走過大水退去的魚塭,看視屏東鄉親身心的傷,也看見大地母親的傷。
佳冬鄉一個農村外,黑珍珠蓮霧的莖幹,一半已泡在混著海水的泥濘中,農人哽咽說著:「這攏害了了啊啦!」
走過癩痢頭似的果園小路,人醫會志工挨家挨戶詢問:「厝內人安好嗎?有需要清洗傷口嗎?」羞赧而忠厚的莊稼人,大多搖搖頭說:「還好啦!一點點傷不理它也會好。」
醫師一臉堅持,抓來椅子請婦人坐著,自己蹲下身子,端詳那小小傷口。婦人眼淚直流,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背,問:「其他家人呢?」
她搖搖頭說,先生十幾年前頭部受了傷,從那時起住進療養院便沒再回來。「我獨力種水果養大兩個兒子,好不容易一個大三、一個高二。如今田沒了、家當也沒了……」
望著荒蕪的四下,我靠近她耳邊說;「幸好最重要的,你一樣也沒少啊!」她愣了一下,止住淚問:「那是什麼呢?」
「你的孩子,還有你自己的生命呀!」
終於,她的臉龐慢慢由悲傷歸於平靜。
另一位老婦坐在鐵皮屋下,一腳橫在椅子上,表情痛苦。見我們涉水而來,她說:「醫師,拜託幫我把腳趾甲拔掉,已經痛了一個多星期!」
醫師仔細觀察她的腳拇趾,已紅腫成一個小水蜜桃狀。護理人員趕緊打開箱子,將消毒過的手術剪遞給醫師。
「會很痛!你能忍耐嗎?」
還未開始剪,婦人已嚇出一身汗,但她勇敢點頭說:「長痛不如短痛!」
剪趾甲的過程可說是椎心刺骨,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,我拚命找話題跟她說。剛開始還短暫奏效,但當醫師開始用夾子挑出腐肉時,婦人再也忍不住,緊抓著我的手,斗大汗珠滑下臉頰,咬牙念佛。
老婦的先生趕來關心,焦急全寫在臉上。
「阿嬤加油喔!阿公來給你打氣耶!」
阿公問阿嬤:「甘有生囝仔那麼疼?」阿嬤說:「你嘛生看麥勒!」
這一折騰下來,有痛、有淚、有笑、還有愛。牽手走過大半輩子,阿嬤的痛,就是阿公當下唯一的牽掛。
為了義診,我在臺北與屏東之間往返,來了又回,回了又來,每天跟診不同的醫師。走過一家低矮平房,見一位長者低頭無語,我輕聲問:「阿公,身體哪裏不舒服?」
阿公回答:「身體攏沒受傷……」但見他始終悶聲不樂,臉上流露出無可言喻的傷感。我摟著他說:「阿公,您身體都好好的,但是您的心裏有個傷口,對不對?」
聞言,阿公哭了。老淚縱橫過皺褶的臉龐,終於開口把心底話說出來:「我都快九十歲了,小時候趕鴨子、砍柴,走過無數村莊、吃過無數苦,攏沒這場颱風雨那麼驚惶,那麼傷害我的心……」阿公心上的傷口,也是地球的傷口。
近年來國際間天災頻傳,想著曾經遠赴四川賑災半個月,如今災難落在孕育自己的大地母親身上,怎不教人感傷?
***
二○一三年十二月初,我隨義診團來到菲律賓海燕風災重災區獨魯萬市。慈濟以工代賑,動員受災鄉親打掃家園,也讓劫後餘生者聚在一起,互吐心事。發放代賑金前,志工帶動手語歌,每次一唱到〈祈禱〉,啜泣聲此起彼落。
我蹲下來安慰面前的女士,她緊緊抱住我,眼淚跟著決堤,一直喊我「MOM(媽媽)」。
離開獨魯萬那個早上,我沿著以工代賑的海邊走一圈;遇到一位老爺爺,他用手指著遠處的機場說:「海浪從那邊撲過來時,前面的房子幫我擋了一劫,幸運的還有個房間可用,只是一家六口現在只剩三口。」他指著一個坐在木樁上發呆的男孩,和正在整理家園的阿嬤;我心底閃過一陣難過。爺爺說,是臺灣的慈濟來了,他們才看見歡樂。
他豎起兩根大拇指,做出感恩的印記,我也回他一個感恩。因為受難的他們,讓我看見自己有幸身處平安地。
不遠處的椰子樹下一灘泥沼,爺爺說千萬別踏入,還有罹難者遺體在那兒未挖出。我並不感到害怕,只是很悲傷,如此大的浩劫,他們要怎麼走得過去?
一個大男孩坐在海堤上,身邊放著圓鍬,他也參與了以工代賑。我走過去問他,家人都還好嗎?他眼眶立時泛紅,對我搖搖頭。
這兒有很多像這樣的孩子失去雙親,沒有了依靠。我蹲下去抱著他說:「我們就像你的爸爸、媽媽,你不寂寞。」於是他開心一些些。當下我懂得什麼叫做「膚慰」——那是來自深沈的大愛,擁抱世紀災難帶來的創傷,所給人的療癒。
結束義診,我們去到另一個現場發給毛毯和代賑金,我看到許多資深的醫師與志工,那行的威儀與九十度的彎腰鞠躬,換來災民滿眼的感激和淚水……深深震撼我的心。
一路十年的潛心體悟,我發現自己已深深烙入這團隊的美善與慈悲中,一股無可言喻的使命,在熱血裏奔流!我決定開始見習、培訓,希望能成為一名慈濟委員。
一個人,一顆心,一畝田,當我們有心耕一畝田,再忙的日子,也能細數出一些點滴時間去超越,去經歷那生命的全部。回眸來時路,有些事,不是看到了希望,才去堅持;而是因為堅持了,才會看到希望。
【你也可以參加】
人醫會志工
由醫事專業人員及後勤行政人員組成的「國際慈濟人醫會(TIMA)」,以「尊重生命」的精神,補醫療資源不足,提供貧苦患者義診、往診、居家關懷服務,並配合慈濟國際賑災進行醫療援助,目前在全球十一個國家,有超過一萬五千名志工。有志加入這個行動醫院者,可上網填寫報名資料,網址:http://tima.tzuchi.net/tima.nsf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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