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需要善循環
◎葉子豪
陳秋華,一九五○年生
約旦跆拳道協會顧問
慈濟約旦分會負責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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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阿拉伯世界四十年,
看見戰爭為人們帶來的痛苦。
我相信持續用愛付出,
就會帶動善的循環。
我是軍人出身,一九六六年考上陸戰隊士官學校,隔年進入莒拳班,跟著韓國教練盧孝永學跆拳,成為臺灣第一批本土跆拳道教練。
一九七四年,約旦胡笙國王請臺灣政府協助王室訓練軍警。那一年,二十五歲的我,被派到位於中東的約旦,在阿拉伯世界一待就四十年。
接受過陸戰隊訓練又學過跆拳道,我自認毅力和勇氣很足夠,除了訓練軍警,也擔任約旦跆拳道國手教練。我教學時很嚴肅且帶殺氣,本地軍警學員若有不服,就打到他求饒,小朋友看到我甚至會嚇到尿褲子。
因為堅守陸戰隊「永遠忠誠」的隊訓,我獲得哈山親王的信任,成為他的貼身侍衛兼武術教練,親王殿下甚至讓我們全家搬進王宮區,以便就近執勤。
一九八八年漢城(今首爾)奧運跆拳道比賽,我率領約旦代表隊奪得團體賽銅牌;兩年後,七名約旦選手來臺灣參加亞洲盃跆拳道錦標賽,更創下百分之百得獎紀錄。
後來,我到韓國參加跆拳道考試,獲得八段認證。晉段之後卻開始疑惑——我可以成為許多弟子的良師,可是自己的良師在哪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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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七年,太太找我參加一個叫「慈濟」的團體,它是由臺灣駐約旦代表夫人林慧真,邀集旅約僑民成立的。她在印尼接觸慈濟,跟著丈夫從印尼調到約旦,就把慈濟的種子帶到了首都安曼市。
母親生前常教導:「有能力要盡力幫助別人。」我們夫妻曾幫助一位新疆來的貧窮華僑許多年,也提供殘障中心的學童助學金。我們對慈濟所知有限,只想著在約旦的華人還不到一百位,若能聚在一起做好事,何樂不為?
為了「做慈濟」我興沖沖地自行設計識別標誌——手繪粉紅色蓮花加綠葉、底下是慈濟英文字樣,然後自掏腰包到超市購買物資,就這樣開始了腦性麻痹教養院和貧戶關懷。
那年年底我返臺度假,順便前往中正紀念堂參觀大愛電視臺開臺典禮。一走進去,看見一排穿著旗袍的女士,心想:要請接待人員至少要請年輕一點的吧,怎麼年紀都那麼大?後來才知道,她們是慈濟委員,全是志工。
一九九八年慧真師姊的健康狀況出了問題,返臺就醫後確診是癌症,隔年即病逝。事出突然,久居約旦的我,在眾人推舉下,便接任約旦慈濟負責人一職。
為了避免沒頭沒腦地做慈濟,我特地返臺參加海外幹部研習營,這才得知慈濟人要守「十戒」。
還記得以前與友人聚會時,我總是大口喝酒、大塊吃肉,曾經一天喝掉八瓶酒,吃肉撐到坐也不是、躺也不是,太太早就見怪不怪了。十戒中,不殺生、不偷盜、不邪淫等戒律,我都可以做到,但「不飲酒」這條,實在做不到。
第二年,我又返臺參加研習營,其中一項活動是「骨髓捐贈相見歡」——安排捐髓者與受髓者雙方見面。事前,一位來自澳洲的師兄遞給我一包面紙,說:「你拿著,等等會用得上。」那場面真的很讓人感動,不輕易掉淚的我也哭了。
活動最後,證嚴法師提到成立骨髓庫很困難——除了需要龐大的資金,也要很多專家學者的協助,更重要的是必須有人願意捐贈骨髓;從呼籲、驗血、配對到進行骨髓移植手術,過程中變數很大,捐髓者如果在最後一秒鐘反悔,將會前功盡棄……儘管事情艱難,但師父相信只要有人願意承擔、願意起而呼籲,就會有愛心人來響應;因此本著尊重生命的信念,呼籲骨髓捐贈並成立資料庫……
聽到「尊重生命」四個字,我很震撼!想想自己活到四十七歲,又為這個社會做了什麼?
老實說,我一個臺灣人,竟能成為約旦親王的帶槍侍衛,不免有點得意忘形、有點狂。在親王身邊,我有機會見識到不同領導人的風格,但證嚴法師很不一樣,他那麼瘦弱,悲願卻那麼大。
那晚,我躲在棉被裏痛哭,思索著人生的意義。我決定要皈依師父,戒掉三十五年的飲酒習氣;我要去驗血建檔,希望有機會捐髓救人一命。
研習會「圓緣」時,我主動舉手上臺分享,話還沒說就開始哭了。我一向勇敢,但在慈濟,卻變得很愛哭。下臺時,師父只對我說了一句話:「回約旦後,要好好做慈濟。」
約旦朋友們得知我不喝酒了,都覺得不可思議,歡送我返臺前還喝了好多酒,怎麼才一、兩個星期,說不喝就不喝了?太太也緊張了,以為我是不是要出家?我說,我是找到人生的目標和方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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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決心要好好做慈濟後,我更努力付出,也接引約旦朋友加入志工行列。我們除了關懷貝都因貧民,也幫助來自巴勒斯坦、伊拉克、敘利亞的難民。
貝都因人多聚居在北部、南部沙漠地帶,其中一個部落在首都安曼。我們去關懷時,得知一家六口人,齋戒月結束的「開齋大餐」只有兩顆蛋分著吃!
我有時一餐就吃掉兩個蛋,六個人、兩個蛋怎麼分啊?第二天,我們立刻送物資過去。
南部沙漠,已關懷了十多年。以前年輕、體力好,一天跑幾百公里也無所謂。那裏的貝都因孩子要走八到十公里才能到學校,我們除了提供糧食,也致贈書包、文具。
貝都因人儘管貧窮,但至少生活在自己的國土上,心裏不用感到害怕。約旦境內有許多來自周邊各國的難民,則多是家破人亡。
敘利亞難民營一位老媽媽哭著對我說,她四個孩子都被殺了,軍人甚至當她的面把她兒子斬首。「以前住在戈蘭高地,以色列人攻占時,都沒有殺害我們,為什麼敘利亞同胞要殺我的孩子呢?」她甚至問我,可不可以帶她去臺灣?
敘利亞農產豐富、教育普及,是中東地區唯一沒有外債的國家。但二○一一年內戰爆發以來,數十萬敘利亞人被迫逃離自己的國家,越界湧入約旦。
我曾申請進入難民營發放,但是管理單位不准許。因為中、俄兩國數度否決聯合國制裁敘利亞當局的提案,難民多半把華人視為敵人;哈山親王甚至直接告訴我,華人臉孔進去難民營發放,會有生命危險。
苦思一、兩個月後,我突然想到難民營外也有難民啊!逃到約旦的敘利亞人,有的被收容在難民營裏,更多的則是被親友或善心人士保出來,散居約旦境內。營裏的人有得吃、有得住,但沒有自由;營外能自由行動,但吃飯、租房子都是問題。
得知以前的跆拳道學生,有人已投入照顧難民行列,透過介紹,慈濟也與當地伊斯蘭慈善團體搭上線。在穆斯林善士幫助下,我們順利完成造冊、發放,也去訪視需要關懷的個案。難民逃出國不是一、兩天,而是一年、兩年,我們提供食物、救急金、醫藥和以工代賑的機會。
參加以工代賑、協助物資發放的敘利亞大學生,每個人都有死裏逃生的故事,不少人身上都有槍傷。聽到他們說,軍隊摧毀村莊到處劫掠,男人被殺害,婦孺遭凌虐。約旦本土志工有感而發表示,他們要感恩王室,因為約旦有太多的派系、族群,如果沒有王室安定國家,就會發生和敘利亞一樣的戰事。
我則體會到臺灣是個很有福報的地方,能夠生在臺灣,真的要知足惜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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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恩臺灣慈濟人在二○一二年送了六個貨櫃十八萬件冬衣到約旦,讓我們緊急發放給敘利亞難民抵擋嚴冬。當打開箱子,看到師兄、師姊那麼用心,把每一件衣服都摺得好好的,我感動得掉淚!拿到冬衣的敘利亞人也露出笑容,不斷對我們說:「感謝臺灣!」
我們還發瓦斯暖爐,讓難民可以煮食兼取暖。
物資固然重要,心靈陪伴也不能忽視。看到受傷的難民窩在公寓裏,整天盯著電視看內戰新聞,對他們的心靈有負面影響。於是我們把慈濟歌曲〈愛與關懷〉,翻成阿拉伯文、英文,製成光碟,送他們一人一張。
他們一邊聽一邊掉眼淚,可見他們的心也很柔軟,無奈現實讓他們走極端,一群難民青年曾在慈濟發放時協助搬運物資,幾個月後又回敘利亞參加自由軍了。一位教長返國參戰前,依依不捨向我辭行,期待有一天我們能進入敘利亞相會。
儘管我們無法阻止戰爭,但一點一滴的耕耘,也看到了一些成果。在北部邊境城市南薩,慈濟長期關懷五十戶敘利亞難民家庭,其中一戶人家的小女兒,耳朵被炮火震聾,我們幫助她去特教中心學習、裝人工電子耳,現在她不僅聽得到,還可以念書給我們聽。
中東地區因為宗教、族群衝突,很多地方性慈善組織,只幫助和自己同宗教的人。一位敘利亞難民曾激動地對慈濟人說,他是穆斯林,兩年多前逃到約旦時,向本地伊斯蘭慈善組織求助,但對方叫他去找天主教團體,只因他的名字裏有Tonny,這是天主教徒的名字。後來他被轉介到慈濟,我們雖是佛教團體,卻願意幫助他。
慈濟在約旦的本土女性志工多是天主教徒,男性志工多是穆斯林。我曾經問他們:「你們對不同宗教會有戒心嗎?」他們坦白說:「進慈濟前還是有啊!」但是慈濟打破了這層隔閡。
其實不只在約旦如此。二○○三年我和土耳其的胡光中師兄,代表慈濟到捷克幫助受水災的兒童之家,胡師兄是穆斯林,我是佛教徒,但我們幫助的對象是天主教徒。
我的「老闆」哈山親王,他一手成立的哈希米慈善組織也是不分國界、跨宗教的。他們在九二一大地震時,曾包飛機運送藥品到臺灣,回程時載了一飛機臺灣回贈的水果。親王殿下曾對我說:「證嚴法師提倡大愛無國界,是很深的智慧。」我也相信付出無所求,對的事,做就對了,就會帶動善的循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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