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色
◎蘇芳霈
一葉乾枯的連梗波蘿蜜,自書簡縫裏飄落,依然柔韌。窗外氣候驟變,我透過手的撫觸,深刻感受這一葉自然,還有溫度有感情。
我坐在後陽臺躺椅上,就著一盞微燈,颱風夜裏閱讀,守著我的樹。
記得早先少年時
大家誠誠懇懇
說一句 是一句
清早上火車站
長街黑暗無行人
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
從前的日色變得慢
車、馬、郵件都慢
一生只夠愛一個人
從前的鎖也好看
鑰匙精美有樣子
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
已故詩人木心的詩集意境,在陣風強烈的呼嘯裏,深鎖於四方不斷奔流的亂序中。
這詩引我回溯老家的生活,滿院的樹花、深井、好幾個籃球場大的稻埕,從來都不閉戶,沒有所謂的鎖,只有木栓,只能從門內開……那時的社會純樸,不用鎖,人家也懂的。
好懷念那時的人情味。
一直想要書寫植物與事物的交錯,如許多星辰般一個個探索與追尋。與自然相處不須言語,它包容多面相的我,這是在人群裏感受不到的。
人與人之間的種種,常讓我想遁入森林生活,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尋找一個平衡點,在人群與自然之間。
「你鎖了,人家就懂了。」這感覺。
從出生開始,我們像一顆種子落在地球某個表面,烙下一個微塵般痕跡;之後,它逐漸與地球從平行中出發,開始有了一點倒影,斜斜地,像一棵長在湖濱的小樹,映在湖中的一丁點影子,慢慢聚焦地拉長人生。
漸漸它要開花,並於花謝之後,隨風飄落,內蘊堅韌生命的無價,就像是一個小小乾坤。
每一種植物,肩負著各自獨特的方式,一棵樹、一株草,都是各自唯美的存在,謙恭而沈穩靜默。
有一種感覺叫平淡。
許久以前,旅居日本期間,與陶藝老師習陶。一回,我們逛市集,吃烤饅頭。沒有包任何餡料的饅頭,用特製的味噌塗抹其上,在溫火中慢烤,烤出極為可口的顏色;夾一塊,輕咬一口,淡淡的馨香於口中漫開,那樸素的真味,使我相信生活的平凡、平淡最美,是生命味蕾的真滋味。
這樣,一個人遠行很久,直到現在,不論在世界哪個角落、哪個街邊,義診或散心,身邊有人或獨自都無所謂。我理解到與整個宇宙接軌的是我的心,理解到孤獨其實是我生命中最可貴的風景。
獨特,來自寂寞、孤單,它讓一個人的宇宙變得寬廣巨大,因為虛空得以足夠自由與充滿。我常想,「我的初衷」是什麼?我沒有野心成為什麼,也從不認為「誰」或「事」非我不可;我,一個不斷探索自我與此趟人間意義的人。
很喜歡聽大提琴家賈桂琳.杜普蕾的〈殤〉,一個活到四十二歲便離開人世的音樂家,人生長短、美醜、貧富是否只如雲煙?散了就沒了,她留在人間的是一個永恆的音符。
自然裏的一切,來去匆匆,枯榮一瞬,但它並沒有消失,落葉溶入泥,繼續成全土壤,營養種子成樹,化為宇宙裏無形的撫慰力量。它賜予的從不亞於人類的付出,它是人類無聲的導師。
此書寫作過程,我不斷翻開夾著葉子的藥典,也重複打量自己收藏的種子,翻開日記本追索與這些生命相遇的故事,更多是它們教導了我什麼。
我感知它們在四季變換時,各自交換著諾言,年年依約而來地綻放與結果,不需要鬧鐘,它們是時間的旅人,是宇宙裏的哲學家。
行走過寸寸土地,從孤寂的路上飛躍而過,猶如一顆夏日流星,在樹上與群山間劃過。
我從探索、學習到充分感恩,經由一葉波蘿蜜彈起連串的共振,溢出生命軌跡線條的,是無數無盡的人、事、物,交加於此人間歲月。
筆墨無法盡記者尚多,留與讀者更多探索與追尋空間。這是草色刻印在我心版上的悸動,誠誠懇懇,寂靜的一百四十八堂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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