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尋神秀大師的法跡
神秀大師長期以來被一般人視為和惠能大師持相對的立場。滑臺大會之後,出現了「北宗」一詞,在初期,這是與南宗禪相對的貶義稱呼,思想上則被區分為「漸修」和「頓悟」兩種系統。由於這種區別,加上後世已將惠能定為禪宗祖師,導致神秀往往被視為次一等的、不被認可的法脈,更有傳說、戲曲將其演繹成心胸狹隘、為奠定自己地位而不擇手段的出家人。
歷來雖偶有學者強調神秀大師在唐代的重要性與影響力,但總是力有未逮,難以將其提升到如惠能一般的地位。或許是因為,記載神秀的歷史文獻稀少單薄;尤其在其離開五祖門下東山寺後,將近十年期間,史書上呈現空白的狀態,後世傳承又不如惠能深遠,並且其思想材料也非系統性的專著,所以至多令人質疑對他的負面評價,卻也必須承認其法脈已不傳的事實。
在前作《六祖惠能——禪源曹溪》的編撰中,已隱約觀察到神秀應與後世的傳說有所差異。秉持這分懷疑的態度,本次編撰《神秀禪師——北宗禪之祖》,在既有的文獻基礎之上,更為深入而廣泛地蒐集,將看似零星的材料集中之後發現,在神秀當朝的評價中,不論是人品、弘法,或是與朝廷、帝王之間的相處,皆受到相當正面的肯定。
此外,正史上並無後世所傳,諸如爭奪禪宗衣缽、下令追殺惠能等事件,反而是神秀既承認惠能對於佛法理解之深,又曾多次上表朝廷延請惠能至京弘法。雖然六祖終其一生並未進京弘法,但在相關史料中,我們見到能、秀師兄弟之間,是友善和睦的。兩人之間唯一次表現出思想上的明顯差異,是弘忍要弟子作偈詩,神秀作〈無相偈〉曰: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臺;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」而惠能詩曰: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;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!」弘忍認為惠能所作的偈詩境界較高,神秀聽聞之後仍是虛心求教,並無欲加害惠能之意;只是弘忍擔心惠能受害,而要惠能離去。
這些記載的可想像空間仍然很大,因為,弘忍並未指明是誰欲加害惠能。而從唐代之後的影響來看,惠能又被尊奉為禪宗六祖,神秀一系逐漸沒落;如此更像是弘忍確實授意惠能繼承衣缽,而唯恐他人爭奪,故盡力保護惠能,也預見惠能終將不負所託,使禪宗開枝散葉。
禪宗後續的發展固然已是事實,然而,本書在考證的過程,盡可能謹慎處理不同的記載與說法,呈現歷史中始終存疑的部分,而不輕易下定論。除此之外,透過梳理神秀思想也發現,由於歷代解讀的偏頗,認為神秀僅重視層次「較低」的漸修法門,與程度「較高」的頓悟法門形成對立。其實,在《大乘無生方便門》、《觀心論》等與神秀相關的著作中,皆可看出神秀思想的不同層次,和純論頓悟的惠能固然有別,但並非立場的相對,反而是具足漸修與頓悟的教法。經由扼要的整理,以下分成歷史與思想兩方面指出以往傳說的可疑之處,作為讀者閱讀本書的引子。
首先,在史書的記載上,至少有五點可為神秀澄清之處。第一,如上所述,弘忍並未表示神秀可能迫害惠能,歷史上也無神秀迫害惠能的事件;反倒是神秀時常要弟子向惠能學習,入京為國師後亦上奏延請惠能入京說法,卻為惠能所拒。
第二,雖然弘忍推崇惠能,但並未表示只傳惠能一人;當時尚有神秀、老安、玄賾等十名弟子與惠能並列,弘忍直抒這十一位弟子的特色,並指示他們分頭弘化,以符合禪宗傳承的精神。
第三,神秀與惠能地位懸殊:神秀在世時,聲望與身分皆遠高於惠能,每日求法者不計其數,難以想像在這種情況下神秀有必要迫害惠能。
第四,兩位大師的地位變化,最明顯的轉折乃是出現在安史之亂後,惠能弟子神會因協助朝廷平亂有功,其所代表的南宗禪受到朝廷重視。當神會在貞元十二年被定為七祖時,惠能的六祖之說遂成定論。
第五,在《壇經》的流傳過程中,版本隨著傳授不斷更改、衍生,為了光大門庭,許多饒富傳奇性的事蹟被加以渲染,呈現出為了推崇惠能地位、而擴大北宗門人迫害南宗一系的情節。
除史實外,在思想上也值得更仔細地梳理,分辨其中的層次。先就語言風格而言,兩位大師的說法對象相差甚大。神秀主要是對帝王和貴族說法,而惠能在南方多是對平民百姓講解法義,由此延伸兩種不同的語言風格:前者具有不同層次的鋪陳,引用多種經論;後者淺白鋪陳,注重把握最基本的核心概念。身為佛法的教師,隨機示教是凸顯說法者的能力,而非以此形成等級的高低。
再就思想內容而言,惠能說法確實相當一貫,一律要人明心見性,把握本心。然而,仔細梳理神秀現存的文本可發現,神秀從未要人僅從枝微末節的工夫入手;而是既可直接把握根本的心性、也能展開多種多樣的修行方法。所以,不應一刀切地認為一者是頓悟,而另一者即是漸修。在本書第二部分第二章介紹《觀心論》與《大乘無生方便門》之處,有詳細的說明。
關於神秀的研究,往往偏重歷史或思想的其中一端,是故本書盡力將兩者進行有機的整合,使讀者更全面地看待神秀大師。本書並非一味從神秀立場為其辯護,企圖扭轉其在禪宗的地位;而是在對照了歷史與思想之後,感到更能貼近神秀真實的樣貌,給予公平、合理的記述。這是在參閱許多資料時甚感有漏的部分,也是做為一個研究者應有的審慎態度。
在記述神秀的生平時,最令人遺憾的是歷史中關於神秀的記載太少。雖然神秀之後仍有重大的成就,但壯年時期通常是一個人一生中思想相對成熟、圓融的階段,也是奠定老年成就的關鍵;奈何,史書有著十年的罅隙。這部分除了鋪陳同時期發生的事件,作為神秀後續生涯的前提和背景之外,也採用美國禪宗學者馬克瑞的推測,以「威秀」法師的生平填補這些年間與佛教相關的事件。神秀與威秀是否同為一人?本書對此說法有所保留,卻也認同兩人若關聯起來看待,更能窺見唐代佛教史的動態與全貌,並能合理地說明何以神秀「十所年,時人不能測」,爾後卻在玉泉大放異彩。
編撰本書的過程中發生不少事件。先是在二〇一九年九月二十日回臺灣時,聽聞臺灣大學哲學系的陳平坤教授癌末病危,二十一日前往探視,以前作《六祖惠能——禪源曹溪》與他分享,希望能有轉機;並約定若能好轉,本書將邀請陳教授作序。遺憾事與願違,陳教授二十三日即病逝於臺大醫院。陳教授是很有成就的禪宗與三論宗學者,筆者有緣於就讀臺大博士班期間聽聞其授課,又在最後的日子略表心意,期能以本書的功德迴向與他,願他往生善趣。
今年(二〇二〇年)一月中旬,武漢新冠肺炎疫情升溫。原定二十二日回臺過年並定稿,但因憂慮離開武漢之後,如疫情過於嚴重,兩隻家犬無人照料,可能出現難以預期的後果,所以臨時決定退票後停留當地;沒想到,隔日就遇到封城防疫,於是與家中小犬共同度過了在艱難時期仍堅定寫作的階段。本書雖延宕不少時間,但最終能夠完成,小犬的扶持與嬉鬧,使得家中在冷峻的防疫期間產生溫暖與熱絡的氣氛,可謂功勞甚鉅。
一千三百多年前,神秀與惠能同在黃梅東山寺受學;後來,神秀前往當陽玉泉修行傳法。黃梅、當陽皆位於此次疫情最嚴重的湖北省;今日得於湖北的疫情環繞下完成書稿,想來也是難得的機緣。
本書的完成,背後尚有許多增上善緣的扶持。如楊惠南與溫金玉兩位知名教授在千里之外受邀後,即應允為拙著作序,是對晚輩最真誠的鼓勵,使拙著增添無上的光彩,更激勵筆者應完善此書的內容。內人多年來的包容與協助,是核心的精神支柱。由於蔡家和教授推薦前作《六祖惠能——禪源曹溪》的撰寫,進而才有這本書的誕生。主編賴志銘博士不斷溝通協調撰寫的體例與內容,使本書既富有學術性,又適合大眾閱讀。除此之外,前輩學者願意在資料極其有限的情況下,嘗試研究神秀大師,為本書盡可能詳細地交代大師的歷史與思想兩方面,奠定厚實的基礎,在此一併致謝。
於此序末尾,向所有直接、間接助成此書的因緣,獻上最誠摯的謝意與敬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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